(四) 根据各界人民代表的建议,盘龙市政府迅速通过了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 会关于封闭妓院的议案,同时决定,封闭妓院的行动由公安局主要负责,民政局和 卫生局协同配合。文达在公安和警备部队的动员会上布置了行动步骤,散会后要杜 小欢留下来。杜小欢赌气不理文达,起身夹了笔记本朝外走。文达脚快,几步追上 杜小欢,将她拉住。杜小欢说,别拉拉扯扯的,影响不好。文达说,还生气呐?杜 小欢望着天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生什么气?人家生气那是人家没觉悟, 我犯不着跟他学。文达说,好了,意见的事以后再谈,我找你是有正事的。你是妇 联的军代表,妇联方面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妓院查封后,妓女的改造工作,由你负 责。杜小欢到底是组织上的人,又不是真有了深仇大恨,赌气的时候有,说到正事, 就不再拿那个来做抵挡了,爽快地说,《共同纲领》上说要解放妇女,这事早就该 做了,我服从组织分配。 凌晨时分,杜来峰和张纪带着警备部队的官兵、公安局的公安人员迅速封锁了 风月街,挨门挨户把妓院的人叫起来,配合政府工作人员进行封查行动。妓院的窑 主、老鸨、大茶壶、大杈杆被指认出来,和妓女们分开,前者押送到指定地点收容 审查,后者送到改造院去学习。窑主、老鸨、大茶壶们怨声载道,说,咱这一不偷 二不抢,供姑娘们吃供姑娘们穿,怎么就供出祸害来了?也有的说,我可是大善人, 连扛刀姑娘我都当亲生丫头带,我这福积得能抵天了,别人不知道,管仲爷他老人 家知道,政府可得讲理,不能冤枉好人。妓女们大多采取无所谓和不耐烦的态度, 抱着自己的细软,走亲戚似的跟着工作人员往车上爬。 杜来峰十分开心,像个看热闹的孩子,人靠在一旁,嘻嘻笑着。张纪凑过来问, 乐什么呐?杜来峰说,这帮毒蛾子,到底给灭了!张纪说,你不亲自进去搜查一下? 杜来峰说,搜查什么,一把火给它点了!杜来峰说罢去掏兜,掏出一盒火柴。张纪 吓一跳,说,真点呀?杜来峰说,有烟没有,我得抽上一支,庆祝庆祝。张纪掏出 烟,递给杜来峰,说,吓我一跳。杜来峰点上烟,美滋滋吸了一口。 小天椒在楼上对镜梳妆,听见外面有嘈嘈杂杂的声音,起身朝外走,刚出门, 杜小欢和两个工作人员过来了,把小天椒堵在门口。杜小欢说,你是古小泉吧?小 天椒傲慢地扬起下颏,说,什么事儿?杜小欢说,政府下令取缔妓院,所有从业人 员一律到政府指定地点报到。说罢翻开手中的花名册看了看,说,你们观月楼一主 三仆,没有领家,就跟这位同志到改造院学习。 门打开了,月儿姐出来,一把将小天椒掩在身后,说,同志,我们早就不接客 了,我们这儿不是妓院。杜小欢说,名单上清清楚楚写着,观月楼,馆主小天椒, 跟妈月儿姐,跟班德三、厨子马明,还有什么可说的?月儿姐说,那册子是老皇历, 这条街上谁都知道,观月楼闭馆多日,德三回乡下娶媳妇去了,马明也让他老婆给 拽走了,这些事我都跟你们林主任和文司令说过,不信你去问他们。杜小欢说,别 拿领导说事儿,不管用,你们快收拾,跟我们去报到。小天椒迷茫地看着月儿姐, 问,林主任和文司令是谁?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月儿姐解释,为小柿子的事,我 替那苦命丫头写过一封信,求他们救救小柿子。小天椒扬手给了月儿姐一个耳光说, 没骨气的东西,你求他们?杜小欢生气了说,为什么打人?小天椒傲慢地说,我打 我的跟妈,你能怎么样?杜小欢说,这是新社会,男人欺负妇女不行,女人欺负妇 女也不行,谁也不许作威作福!跟我们走!小天椒说,我要偏不去呢?月儿姐捂着 脸劝小天椒说,馆主,别犟了,同志让咱们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吧。小天椒说,你 闭嘴!杜小欢说,你还反了不成!把她弄走!到改造院好好收拾她!两个工作人员 上来拽小天椒,小天椒从脑后拔下玉钗朝工作人员戳去。工作人员身手敏捷,一下 子将小天椒翦住,夺下玉钗。月儿姐扑上来,企图从工作人员手中夺下小天椒,喊 道,别动她,你们别动她!杜小欢气得跺脚,说,你还真是个没骨气的,一起弄走! 史鸿儒从商会开会回家,进门就把俞韵之叫来,问她俞律之是不是在和文达谈 恋爱。俞韵之说,律之倒是这么想了,可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史鸿儒说,听人说文 达有对象。俞韵之说,律之说过这事儿,文达处过一个,两人既没有文定纳彩,也 不是媒妁之言,律之不算拆台。史鸿儒说,就算不是媒妁之言,对象总是的,律之 不应该沾人家的边。你对律之说说,伍家那边的事,她自己拿主意,我们不逼她, 可文达这边的事,我们不能没道理。 俞韵之去了妹妹的房间,把史鸿儒的话说给俞律之听。俞韵之说,你姐夫说得 对,文达是有对象的人,就算你姐夫不计较史文两家的关系,你总不能拆了人家的 鸳鸯,来就你的连理吧?俞律之说,姐,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包办,文达和杜小 欢,说到底也是他们组织上的包办,他们自己就该反对。俞韵之说,你怎么肯定那 就是包办?就算这世上有杀妻求将的吴起、蒸梨出妻的曾子,不也有为妇画眉的张 敞、为夫封发的董氏吗?包办也没说就一定不好。俞律之说,姐,你自己嫁了个好 人家,姐夫拿你当宝贝,你们灌园食力、举案齐眉,就不兴人家也找个好人?俞韵 之说,我可没那意思。人家伍家少爷,要人品有人品,要学问有学问,那不算好人 家?那是我托了多大的路子谋来的,你偏偏就瞧不上,鬼迷心窍,闹着要跟文达。 要是你能和文达成,我也算是认了,可成得了吗?俞律之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不信, 我还偏要学卓文君,来个凤求凰,和相如夤夜私奔。 姊妹俩正说着,史百卿兴致冲冲地进来,说,妈,你躲在这儿呐?咱家有白布 没有?快给我找一些出来。俞韵之说,白布没有,衡祥庄送来的宁湖缎子倒是有几 匹,你要那个干吗?史百卿说,政府今天取缔妓院,全城老百姓都拍手称快,我们 学生会要声援政府的这一光明行动,上街游行去,我回来做几条横幅。俞律之笑眯 眯地说史百卿,你那政府行动,小妹在里面领头吧?史百卿说,你怎么知道?俞律 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俞韵之一眼,说,这世上有什么对错,有什么真假?能成就人活 着是个人的,就剩了爱情了。百卿,你是活在爱情里的孩子,和光不光明的没什么 关系,爱情说话了,别说两匹缎子,要心你也肯剖开了肚子掏出去。史百卿说,你 怎么叫我孩子?看你理解我的份,不和你计较。妈,你快给我找布去,缎子也行― ―我爸呢?俞韵之说,在里面和你二叔说话呢。 史鸿儒和史鸿庭兄弟俩在书斋里说着话。史鸿儒说,华夏历史,无不是以位传 子的家天下,官场重重,几同儿戏,贪官污吏,充塞衙门,豺狼当道,虮虱遍体, 我们这种人,说得好听是资本家,空有两处宅子、数爿厂店,无非蝼蚁之微,或掠 或剐,哪里经得住伤害。共产党以德行仁,看来是真希望,于国于业,都是依靠。 史鸿庭说,大哥想留下来,倒也不失慎重之虑,可大哥得想好了,天下从来叫乾坤, 三皇为皇,五帝为帝,如今国民党换了共产党,叫陛下也好,称天子也罢,坐天下 的人变了,江山还在那儿,要指望共产党王政,只怕是一厢情愿。史鸿儒说,这话 倒也是,尧帝能击壤而歌,始皇帝得鞭石之法,京城里的事,我们看不清。史鸿庭 说,说虽这么说,但凡有江山,就有吃江山的人、供江山的人,朝廷里有人好办事, 这道理走到哪儿都行得通。史鸿儒问,此话怎讲?史鸿庭说,大哥是政府看得起的 人,政府三顾茅庐,鹊填长河,如此礼贤以待,断断不会亏待大哥,如果大哥再得 到一两个共产党高官的辅翼,那就叫朝中有了人,留下来,可望前程无量。史鸿儒 说,我和共产党,只能算作君子之交,他们用我,也是看中了我史家在盘龙市工商 界的号召力,往好处说,公事公办,往不好处说,无非利用而已。史鸿庭说,利用 也是相互间的事,否则就没有利用了,过去公事公办,日后未必就不能来他个私事 公办。史鸿儒问,怎么个私事公办法?史鸿庭反问,如今盘龙市里共产党高官中, 大哥以为谁的势力最大?史鸿儒说,林然、李道正、文达、文华。史鸿庭点头,说, 我和林然打过两次交道,这人是死硬的共产分子,束帛加璧,只为国,不图家。李 道正文化人一个,谈不上什么治国大略,让共产党做了席上之珍,不会有大出息。 文华倒是管着盘龙大事,丽水黄金,朱提白银,风光无限,可惜不是通融之人。史 鸿儒端了茶盅呷过一口,放下茶盅,说,你是说,能和我私事公办的是文达?史鸿 庭说,我和文达有同窗之谊,这个人貌似傲岸,才智夺人,却有一份儿女情长的孽 根,一个孽根未断的人,是最有可能成就私情的。史鸿儒说,别忘了,我们史家和 文家多少年没来往了。史鸿庭说,史文两家,民国十五年前世代交好,后来生出龃 龉,两不相投,做了仇家,冤家宜解不宜结,文家人如今在共产党内做了高官,史 家人再大的傲气,在人屋檐下讨生活,不能不低头。史鸿儒说,你是要我去向文达 讨个低声下气?这个我做不到。史鸿庭说,大哥,鸟飞有上下,事出有低昂,若是 做大利,木屑竹头也奇货可居,等病人下了床,你就是拿自己当百年山参供出去, 人家也嫌你费火,不会让你入药。史鸿儒摇头,说,你是逼我做孱头呢。史鸿庭说, 昨日读《大江日报》副刊,读到一则《咏钉鞋》,末句最佳:〖HTF 〗从今珍重游 山屐,辱在泥涂尚有声。〖HT〗酸人尚且能忍辱负重,大哥未必就不如他眼中的一 双鞋? 史鸿儒和史鸿庭谈过后,想想史鸿庭的话也对,自己是林中的獐子,肚脐里怀 了麝香,又没让人拿住,人家才拿他当一回事,以后要拿住了,人家要割就割,要 剜就剜,全凭人家一句话,哪里又能留下林中的快乐?但獐子是不能长期当的,要 快乐下去还得和人走近了,这就需要人群里有个关照,起码在下刀子的时候能刀下 留情,留下囫囵身体。史鸿儒这么一想,就捎了信请文达到家里来做客。 文达应邀来到史鸿儒家,史鸿儒以贵客礼待,将文达迎进书斋,两人对面坐了。 香儿送上茶来,然后退下。史鸿儒说,内人和犬子此番蒙难,若不是你们鼎力相救, 怕就回不来了,鸿儒感激涕零,知恩图报。文达说,尊夫人和公子能够安全回来, 就是天大的好事,你们家人高兴,政府也高兴。史鸿儒说,危剑悬顶,鸿儒求和无 门,和国民党的人做了妥协,没有通知政府,问道于盲,去了长沙,差一点就上了 他人之当,鸿儒不念曲突徒薪之恩泽,反以焦头烂额为上客,内心有愧呀。文达说, 岌岌可危之时,凡物皆是药,鸿儒先生以家人生命为贵,此心可嘉,此情感人,我 们不但能够理解,而且对鸿儒先生的为人敬佩有加。史鸿儒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称 谓,说,明阶兄这样说,不是在安慰我吧?文达说,香茗在手,宝墨在侧,你看我 像是徒言塞责吗?史鸿儒说,明阶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请茶。 文达端起茶盅,呷过一口。史鸿儒起身,从格架上取过一只沉甸甸的漆木小盒, 走回来,将漆木小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盒盖,将盒子推到文达面前。文达看那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用一方绒布包裹着。文达再看史鸿儒。史鸿儒以目示之。文达伸手揭 开绒布,里面露出数根亮灿灿的金条。文达问,这是什么?史鸿儒说,十支赤标, 一点小意思,明阶兄救我家人于危难之际,就是割头易脑,也不足以表此铭心镂骨 之恩德,鸿儒无以为报,一点敬意,请无论如何收下。文达笑了一下,将盒盖盖上, 说,你送我这些金条,不光是感激,还有别的什么讲究吧?史鸿儒说,明阶兄明察, 鸿儒感激政府不弃之恩,决心重出江湖,再振家声,为盘龙市的建设做点事。只是 鸿儒旧习深重,怕不能一帆风顺地做个新人,日后还望借重明阶贤兄鼎言,在政府 面前多替鸿儒美言两句。文达说,是美言两句,还是包藏叵测呢?史鸿儒愣了一下, 问,此话怎讲?文达说,鸿儒先生感激政府,这个举动可圈可点,感激的最好行动, 就是响应政府号召,积极参加经济复兴工作,以鸿儒先生为人为业,倡导盘龙市工 商业的振兴。共产党的政府不是国民党的政府,不会从工商人的兜里掏银子,这个 我们多次表示过,有共产党的历史可鉴,即便真有捐赠之心,我文达一不是市长, 二不是财政长官,这感激怎么也落不到我的头上。史鸿儒说,这个……文达说,唐 代张延断案,有人送他一万钱,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张延不理会。第二天,有人又 送来十万钱,张延说,十万钱可以买通神灵,我担心遭受灾祸,不能不停止了。史 鸿儒说,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文达笑了笑,将面前的漆木盒推回到史鸿 儒面前,说,汉代杨震推举王密为邑令,王密夜里往杨震府上送了一堆金子,说, 黑夜无人知道。杨震回王密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文达起身,义正 辞严地说,茶是好茶,墨香犹醇,可史先生这点敬意我不能接受,多谢款待,告辞 了。文达不待史鸿儒说什么,甩手走出书斋,将尴尬之极的史鸿儒撇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