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波光粼粼的湖边泊着一只精致的画舫,香儿站在画舫边。文达沿着水鸟栖息的 湖畔走来。香儿迎上去,笑眯眯地对文达说,小姐在船上等着。船厅里,一方梨花 木几,两只细麻蒲团,木几上一壶清酒,数只银碟,银碟里装着菱角、鸡头米之类 的时鲜点心,画舫布置得趣味盎然,佐景小吃也颇有野趣。 俞律之一身月白色宁湖绸镶边半袖衫,清纯可爱,笑眯眯地将文达迎进舫内, 放下遮阳帘子,帮助文达在蒲团上坐下,递上香巾,让文达揩了汗,再替文达倒上 茶来。凉风习习,掠湖而来,文达四处观望风景,为湖光山色心旷神怡,赞叹道, 我在盘龙生盘龙长,怎么就不知道有这样的好去处?俞律之净过手,一边替文达剥 鸡头米一边说,怎么不知道?你忘了,小时候你逃学,怕挨你妈打,躲到湖边,要 我给你回家偷江米团子,我来晚了点儿,你就骂我,说我让你挨饿,我在一旁委屈 地哭,你大口大口咬江米团子,还说好吃,气死人。那个湖,不就是这儿吗?文达 从俞律之手中接过茶水,有些迷茫地说,是这儿吗?我让你偷过江米团子?我还真 的忘了。俞律之埋怨说,看来你的记性,先就不敢让人指望了,忘恩负义,更让人 伤心。文达嘿嘿地笑,说,怎么是我骂你,是你骂我嘛。俞律之嗔怪道,谁敢?巴 结还巴结不过来呢。 文达咬了一口俞律之替他剥好的鸡头米,说,嗯,好吃。俞律之说,好吃就多 吃点儿,我准备了不少呢,今天让你吃个够。文达说,你今天叫我来,是打算让我 在这儿大快朵颐,乐不思蜀?俞律之看了文达一眼道,你是说,我这儿秀色可餐, 会让你六宫粉黛无颜色,君王从此不早朝吧?文达愣了一下,掩饰地笑了笑。俞律 之心直口快地说,你不用笑,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有这个念头,你又如何应付? 文达说,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杨玉环,这事自然不该我应付。俞律之盯着文达, 不容他躲避,说,你我若是呢?文达严肃了,说,律之,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在想, 我该不该来俞律之不接话,支起下颏,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文达。文达说,说 实话,这个决定我很难做出。俞律之说,可你还是来了。文达承认道,我想见到你, 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又后悔了。俞律之问,为什么?文达说,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俞律之说,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的?我爱你,这你知道,我能肯定你是爱我的,对 不对?有了这个,我们还需要解决什么? 文达想要回避这个话题,说,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件事?俞律之说,为什么要回 避?你能回避到什么时候?文达有些烦躁了,一叶画舫,无垠湖水,逼他索性豁了 出来。文达说,我没法面对小欢!俞律之说,我以为香港一行,你我能够找回少年 时的友谊,我们能创造奇迹,难道我错了?文达说,我不能辜负她。俞律之说,那 你就愿意辜负我?文达无言。俞律之说,爱是强大的,我们能突破一切,对吗?文 达说,律之,不要逼我。俞律之说,我可以不逼你,可我不相信你会放弃我。文达 再也支持不住,站起身来。俞律之慌了,问,你去哪儿?文达烦躁地说,我不想再 谈这件事了。 文达朝船厅外走。俞律之惊慌失措地拉住他,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里,说, 你别走!文达困难地将俞律之推开,毅然登岸离去。俞律之痛苦地跌坐在蒲团上。 梨花木几上,几粒新剥的鸡头米雪白而零乱地躺在那儿。 一个大大的院落,四周一溜烟是白墙黑瓦桃木窗棂的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做了妓女们的宿舍和课堂。这地方叫改造院,妓女们不再叫妓女,叫学员。只是门 口布上了岗,岗是解放军,年纪轻轻的,一支上了枪刺的步枪靠在怀里,目光哪儿 都不去,直直的,像个模样英俊的门神。 妓女们被收容的头一天,杜小欢就手里拿着一本《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 纲领》,在讲台上给学员们读纲领。小柿子等学员睁大了眼睛,认真听杜小欢说的 那些话。更多的学员则对此抱有怀疑和对立态度,根本不听杜小欢说什么。有两个 学员犯了大烟瘾,一个劲地打哈欠,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抹,新来乍到,旁边又有吴 同志等两个工作人员,忍住了,没敢造次。小天椒坐在最后一排,目光呆滞地望着 窗外。 下课了,学员们回到宿舍,原本干净整洁的宿舍,顷刻间便被这些生活得没有 光明和规律的女人们弄得乌烟瘴气。谢媛媛进门就嚷嚷,谁带烟了?积积德,让我 抽两口。薛宝钗高兴地说,听杜同志说话,兴许真让我们放飞?混在妓女中的同意 堂老鸨紫砂壶说,别高兴得太早,我打听过了,抓你们这些姑娘到这儿,三条道儿 用场:脸蛋儿好的,送到外国去挣洋钱;身子骨硬朗的,送到东北去垦荒种苞米棒 子;像刘家玉秀这种没盘儿没条儿的,发配给伤兵,一人侍候十个兵哥哥,利子钱 你就别想了。薛宝钗说,不会吧,要那样,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干什么?直接送走不 得了?紫砂壶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是等火车呢,你当火车就那么好弄?得等 着道儿让开了。再说了,共产党穷是穷,讲干净,这些姑娘谁没个病呀什么的,得 瞧病不是?看着吧,不出两天,一准让你们叉了腿灌肠子。谢媛媛找着了烟,一边 点着捻子一边说,别听她的,她那只烂壶嘴,白的能说成黑的,孙子能说成爷。上 午人家干部还来慰问了呢,她倒是当妈的,慰问过哪个姑娘?紫砂壶一拍大腿,说, 你那是让他们给蒙了!到门口瞧瞧去,看看门口有兵大爷没?看看那兵大爷怀里搂 着什么?那是枪我的姐姐耶! 学员们一听这话,都不安了,哄闹起来。薛宝钗说,那咱们怎么办?紫砂壶说, 怎么办?进窑子时自愿不自愿,这说不好,票子是都数过了,快活是都得了,就那 还有人惦记着往外跑,如今腿长在自己身上,趁没让人打折之前,跑吧。 紫砂壶带头,众学员们纷纷起身丢下手中的东西,朝宿舍外拥去。小天椒躺在 角落里,仍然是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月儿姐守在一旁,想说什么,没敢说,百无 聊赖地看一旁的小柿子。小柿子窝在被子里,好像极怕冷,又像是舍不得那床簇新 的被子,瞪了一双大眼睛,也看月儿姐。月儿姐拿小柿子开玩笑,说,小柿子,不 跑了?小柿子冲月儿姐笑了笑。 紫砂壶领着学员们从宿舍里冲出来,闹闹哄哄朝大门口冲去。门岗把她们拦住, 说,干什么?站住!紫砂壶说,我们不想在这儿呆了,我们要出去。门岗严肃地说, 不行,你们不能出去。紫砂壶说,不是解放了吗,为什么还把我们关起来?我们是 守法的百姓,没犯罪呀!谢媛媛说,凭什么不让出去?我们犯了哪条王法?薛宝钗 说,我得回去拿东西。众学员情绪激动,一边闹着一边往前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