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来峰回到公安局值班室,等在那里的樊迟歌站了起来,说,你妹妹的事我听 说了,我很难过。杜来峰把帽子摘掉,丢在桌上,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樊迟歌在杜 来峰对面坐下来,说,我认识你妹妹。杜来峰抬起头来看了樊迟歌一眼,他不明白 樊迟歌为什么说出这件事。樊迟歌又说,我还认识你弟弟,我是说古飞雪,他是你 弟弟,对吗? 杜来峰一震。这是他的再一个没想到。他跟踪樊迟歌很长时间了,就是为了弄 清这件事,可一无所获,现在她自己却把它说了出来。樊迟歌撩了一下滑落到额前 的散发,说,我和他是在盘龙大学里认识的,那个时候我是三年级学生,他在政治 系呆了几个月,然后离开了。他说他喜欢我。小泉来找我,希望我能和他好。后来 我和小泉成了朋友。 屋外传来熄灯哨声,院子里很快黑了下去,只剩下值班室里亮着灯。樊迟歌打 破沉寂说,来峰,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杜来峰抬眼看着樊迟歌,说,告诉我小泉 的事――她所有的事。樊迟歌有些诧异,说,你不知道小泉的事?她没跟你说起过? 杜来峰说,她不肯告诉我,她恨我。樊迟歌说,这我可没想到。 樊迟歌整理了一下思路,捋了一下散落到光洁额前的头发,说出她所知道的古 小泉的事:古飞雪带着古小泉逃荒来到盘龙市,那年小泉十一岁,兄妹俩靠着讨饭 和捡煤核过日子。有一次,小泉病了,病得很重,古飞雪想给小泉讨一口热汤喝, 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庙里进了城,等古飞雪端着一碗面汤回到庙里的时候,小泉已经 不在了,被人拐卖进了妓院,当天晚上就让老板给糟蹋了。小泉是个血性的孩子, 老板一走,她就撕了小衣,用布条结成绳子勒住自己,让下面的大茶壶发现,解下 来灌辣椒面儿活活灌过来,那以后整天身后有人跟着,看着她。古小泉梳头早,模 样长得俊,活儿学得好,热客上赶着往上扑,她却犟,就是不认命,摔客数她最狠, 天天挨打,当妈的把她手脚捆上,丢进雪地里,十冬腊月,人哪儿冻得起?她逃过, 让妓院追回来,哭瞎过眼睛,后来治好了,这以后她就认命了,而且喜欢上了这一 行。《盘龙花榜》开了八期,期期她都在榜上,成了盘龙城有名的红馆儿。可红了 也是苦命,这世道哪里由着窑姐儿叫硬?今儿个这个来白吃果儿,明儿个那个来白 包身体,官也敲,匪也诈,她要不服,人家就把她弄到警察局里,冷床冷灶地关着, 月儿姐就得跑前跑后,送利子贴脸子找警士哥哥取人。她又不肯搭上有钱有势的撑 门脸儿,就那么硬撑着,让人欺侮,直到古飞雪找到她。古飞雪不让她再干下去, 可又管不了她,两人老吵。小泉嘴上厉害,心里却割舍不下,古飞雪是她惟一可依 靠的亲人,什么事她都依着他,古飞雪也疼她,他们俩相依为命。她能指望谁?谁 她也指望不上。她是吃尽了苦头,熬红了仍旧是一棵狗尾巴草,没见过牛踏马踩还 能这么活下来的…… 樊迟歌讲述完了。院子里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屋子里却缄默着。过了一会 儿,杜来峰打破沉寂说,古飞雪为什么管不了她?樊迟歌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 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不过,小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很关心小泉。杜 来峰问,谁?樊迟歌说,小泉的相好,叫何铁心,除了古飞雪,小泉愿意说话的就 是他。杜来峰问,他是干什么的?樊迟歌说,天国剧社的当家武伶,现在叫解放剧 社。 过了一会儿,杜来峰缓了过来,说,你刚才说,你是不久前知道小泉和古飞雪 是兄妹的,你不久前见过古飞雪?樊迟歌看了杜来峰一眼。杜来峰正盯着她。樊迟 歌说,是的,我见过。杜来峰问,在哪儿?樊迟歌说,观月楼。我去找小泉,古飞 雪也去了。杜来峰又问,他对你说过什么?樊迟歌说,他说谢谢我对小泉的关照。 杜来峰再问,他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樊迟歌说,不知道,他不说自己的事。杜 来峰说,是吗?樊迟歌抬眼看着杜来峰,说,你还是怀疑我,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 的话,你根本就没相信过任何人,对吗?杜来峰缄默。樊迟歌说,来峰,想听我说 一句真话吗?杜来峰看着樊迟歌。樊迟歌说,你和古飞雪生分,那是你们各事其主, 生为同胞,活为敌人,于国于家,没法相融。可你和小泉生分,是你从来就没有关 心过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就算她是你的妹妹,你也不过把她当成你爹妈留下 来的一个走丢失了的孩子。杜来峰想解释,樊迟歌阻止住他,说,你其实是个很自 私的人,你只关心你自己,关心你的信仰,关心你的组织,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关 心过别人。你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别人需要什么、爱 着或者恨着什么。没错,我这说的也是我,你根本就没有真心对待过我。杜来峰忍 不住了,想要接话,樊迟歌再次阻止住他,说,不,你不要解释,听我把话说完。 现在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沟通,我也不想再为这件 事烦恼,我只是替小泉抱屈,她是你妹妹,是一根脐带上摘下来的亲妹妹,你要连 她都不关心,你就不是人了。 樊迟歌平静地说完那番话,平静地站起来,看了杜来峰一眼,说,能送我出去 吗?请不要误会,这个时间,如果没人送,我是出不去的。杜来峰问,你去哪儿? 樊迟歌说,你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装出一份关心来,我去哪儿,你不用管。 樊迟歌走后,杜来峰坐在公安局操场一角狠狠地吸着烟。张纪披着衣裳走来, 在他身边坐下,摸出烟来,递给杜来峰一支。杜来峰不接,张纪也不劝,自己点上, 吸了一口,说,何斌报告,没有发现樊迟歌有任何异常举动。杜来峰这才开口,说, 她没有问题。杜来峰起身,说,向局长汇报,跟踪撤销吧。 物资接管委员会接受鲜于杰的建议,重新制定和建立了二白一黑交易规则,纱 市有了一些回落迹象。史鸿儒重新出山,治理史家产业,表示支持政府平抑市价的 措施,他的联号粮铺连续几天向市民卖出了二十万包平价面粉,几家大粮商见史鸿 儒这么做,也跟着往下跌价,粮市立刻跌落下来。也有不肯跌价的,又不敢和史家 联号粮铺拼底气,索性闭了市。粮价一跌,其它的商品挺不住,也跟着往下跌,盘 龙市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价平和现象。 自粮食危机解决后,这是文华最舒心的日子,她忍不住去找林然,要和林然共 同分享这一快乐。林然说,史鸿儒这样,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商人嘛,哪能不让 人家赚钱。告诉王铎,平抑市价,主要工作应该国营公司来做,有牺牲,政府首先 要承担,国营公司应该帮助商人赚钱,而不是把商人当成对手和敌人。文华一向对 史家人没有好气,这回却主动表扬开史鸿儒了,说,史鸿儒带头去工商局纳了税, 他表示尽快还清政府贷款,工商局为商人逃税漏税的事正犯愁,史鸿儒这样做,为 商人们树立了一个正面榜样。林然说,对有潜力的工商人士,要做的不是收回货款, 而是要加大放贷量,帮助他们扩大生产。史家铁厂是盘龙市的重点民族工业,要扶 持他,不光贷款给他,还要帮助他规划发展方向。草长起来,能蓄水了,树才不会 干死,日后才会长成森林。文华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说,再不说,我 就不是唯物主义者了。在处理史鸿儒的问题上,我们一直有矛盾,现在看来,你是 对的,我是错的。林然问文华,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文华诚恳地说,老林,前些日 子忙接管,工作压得太紧张,人也有些烦躁,我对你的态度不好,我确实应该做自 我批评,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林然被文华的高姿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相反不知该 说什么,就说,咱们能不能换个话题?文华笑了,说,哪有你这种人,人家向你认 错,又不是问你的错,还不好意思。林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个人就这样,雷劈也 行,刀剁也行,打不垮,要让我趴下,你就狠命地夸我。文华说,那行,这回我知 道怎么对付你了,说不赢你,我就夸你。林然笑容可掬地说,我这人还有一个优点, 知道自己是谁,先给自己上了套,再好的夸只当是耳边风,夸也白夸。文华故作生 气地说,我怎么听着别扭,你不会是油盐不进的人吧,还真要人上赶着缠你?林然 呵呵地笑,说,这回说对了,我还真这样。 文达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石头进来,送上文件。文达在收发 夹上签过字,石头欲离去。文达想到什么,叫住他问,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我的 电话?石头说,有,都记在记录本上。文达翻了翻记录,失望地丢开记录本问,有 没有人找我?石头说,我去值班室问一下。对了,上午赵参谋长来过,问警备区干 部学习班的事。文达挥挥手说,你去吧。石头离去,文达看文件,心里有事,抬头 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电话,这样如是三番,根本无法安心,索性丢开手中的文件, 起身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