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既然我的公司手续不合法,”穆仰天还不肯服输,“赵鸣作为公司副总经理, 他不也要承担有关责任吗?” “你忘了,他不是公司法人。” “那他怎么能够接管公司的项目和业务关系?” “这次是我忘了,没有告诉你。你的前副总经理,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合法公司 的总经理了。他是以这家合法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同时以与前公司项目伙伴的业务 联带关系,在本着不让前公司合作伙伴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并且自愿的前提下,接 管那些项目和业务关系的。他的做法,是政府和相关职能部门十分欢迎和愿意支持 的。” 穆仰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情。而律师关心的不是 穆仰天公司的存亡,是穆仰天的遗产将重新计算。穆仰天不再是个拥有发展前景和 巨额财富的老板了,他只有卖车卖房、筹措资金、抵偿外债、遣散员工,收拾一个 烂摊子,在行将告别人生之前,先结束掉自己的商场经历,并且陷入无休无止的多 角债务之中,同时接受有关方面的调查和制裁。如果有可能——这要看他的资产储 备方式——他也许还能在最后的清盘中抢出几张毛票,给女儿买下几份保险,如果 这样,也算是给女儿留下一点儿遗产。律师恼火的是,如果继续工作下去,他将不 得不重新评估他的委托人的业务价值,重新开始繁琐的遗产计算和登记工作,并且 把自己牵涉进新发生的案件当中,而因为委托人委托业务复杂和寒碜的可见性,他 几乎是要赔着本来做这个倒霉的工作了。显而易见,这个工作只有傻瓜才会继续下 去。 律师离开之后,穆仰天呆呆地坐在床头。现在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让 人给算计了。他昔日所有的奋斗都化为空寂了。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事情来得太突 然,若不是从律师嘴里说出来,言之凿凿,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新编天方夜谭。穆 仰天气血贲张,全身发抖,胃里一阵阵灼痛,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靠在床头, 努力想象着公司里发生的乱糟糟的事情,想象着赵鸣脸上带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 亮在公司里指手画脚的样子。然后,他反反复复地想,除了女儿的生命,在这个世 界上,他什么也没留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正在从窗前滑落下去,同济医院的住院部里安安静 静,过不了多久,穆童就要放学赶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穆仰天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纠纷。 在全力阻止赵鸣的打劫未遂后,总经理果然自认倒霉,向穆仰天递交了辞职书, 同时提交了一份职务工作备忘录和一份表格详细的资产清单,然后离开了公司,回 猎头公司备案,另择高就。 穆仰天强撑着回了一趟公司。公司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果然是遭遇了打劫 的样子。一部分员工已经离开了公司,有的是被赵鸣带走的,有的看着公司这个样 子,知道大限已至,抢先一步外出寻找新的工作。剩下的一些员工,大多是穆仰天 早期创业时带出来的,看见穆仰天,就像看见离家多日的父母,个个热泪盈眶,委 屈不已。 穆仰天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的前任秘书把堆了一沙发的各种报表挪开,让他 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穆仰天接过秘书递给自己的茶杯。那是一只一次性的塑料 茶杯,软得像食品包装袋,几粒茶叶盛在里面,也显得岌岌可危了。穆仰天环视总 经理办公室。和公司其他地方比,总经理办公室还算整洁,不像是抄过的样子,可 他清楚,除了原来的办公用品,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穆仰天坐在那里,脸上平静得很,心里却怔怔地,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离开公 司时对总经理说过的那番话: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 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 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穆仰天想,我还是没能做到。 穆仰天想,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穆仰天自己是个危在旦夕的重患者,要是没有电梯,位于十二楼的公司根本上 不去,和人说话,十分钟就累得喘气,根本不能赤膊上阵去和赵鸣打拼道理。公司 里几个高层心腹员工又都不是赵鸣的对手,若要硬跳上场去,肯定会败下阵来。穆 仰天托了几个朋友去找赵鸣交涉,道理也讲了,方案也拿了,下恶耙子① 的话也 说了,都被赵鸣礼貌地连人带话一块儿送了出来。人回来了,带回赵鸣的一句话: 要是穆仰天不服,如今是法制社会,人民法院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诉讼纸准备好, 大家法庭上见,学哈马斯烈士旅② 做人肉炸弹的话,最好就不要说了。 穆仰天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勉强的几个,大多和赵鸣有关系,双方都是朋友, 谁也不好在其中较真。再说,几个月前,穆仰天将赵鸣撵出公司,赵鸣也请来同样 的人当说客,让穆仰天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这件事情大家都记忆犹新,没想到黄 河如今性子急,三十年涮出了河东,三个月河床就改到河西了,让做朋友的没有底 气,话在嘴边说不出口。穆仰天如今的下场,人家也看出来了,知道工作再怎么做, 连脸带历史已经被赵鸣撕得破碎不堪,难得力挽狂澜,人家只能装糊涂,走一走过 场,说一些安慰的话,然后摆脱干系走人。这样的做法,相反是在道理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