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还真有铁了心的员工,几个人约着到医院里找穆仰天,群情激奋地提议说,看 公司的这种情况,要从官方取得支持和关照是不可能了,但要让人咽下这口气,也 是难以咽下的,索性真的就掏一笔钱,托关系去找道上的朋友,让道上的朋友接了 单,把赵鸣这狗东西堵在什么地方,能找回来那劫走的百分之二十就找,找不回来, 也把小子给废掉。 穆仰天没有那样做。他不是不懂公司法,是他忽略了,大意了,太自以为是, 没有在公司走上正轨之后,补上这一道槛,如今事情出了,项目和业务关系全都没 有了,大厦已倾,错都在他这里,废谁不该先废了他?再说,公司这些年的收益, 按照法律规定,都是非法所得,就算找回来那百分之二十,也是非法所得,论理应 该一律充公,公司落不下来,而穆仰天最忌讳的是,自己一生不敢说没干过非法的 事,却惟独不肯和黑道上的人沾上任何联系。 穆仰天那几天气血上涌,吃药嘴里一嘴的苦味儿,喝粥嘴里一嘴的血腥味儿, 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气越来越短,疼痛怎么捱也捱不过去,不得不同意 医生给自己使用吗啡。他必须在这个时候保持最基本的冷静和理智。 经过几天思考,穆仰天决定放弃诉讼。公司现在的情况,经营下去已经是不可 能了,公司要关闭,人要遣散,楼要出租,车要变卖,银行里的租子要划拨,业务 关系方要一一清账。这些还不是大头,光是那些络绎不绝连哭诉带恐吓的债权者, 穆仰天就不得不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苦苦应付。在这种情况下,那种威胁要废掉赵 鸣的话,也是一时气急说出了口,冷静起来,根本不具操作性。 穆仰天被一团烂摊子缠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连正常的治疗都受到影响。好 在穆仰天现在是等死的人,同济医院又不是法院经济庭,保安只认医生不认黑道老 大,穆仰天央告医院拦住那些讨债者,在医院的保护下,没有让人抬出病房停了担 架到市政府门口,要求市长出面评道理,勉强躲过了眼下这一劫。 穆仰天那一趟折腾经历下来,公司的事情千疮百孔,一屁股的烂摊子等着收拾, 这且不说,人又气又累,反而把病往严重上用力推了一巴掌。 但这一切都瞒着穆童,暂时没有让她知道。前任律师辞去委托后,穆仰天为自 己聘请了新的律师,要新律师全权代理自己处理公司的善后问题,私下里拿出一个 存折,要律师将存折里的钱取出来,用做几个老员工的遣散补贴,同时转告公司里 的员工,双休日不要到医院来看他,实在有什么急事,比如划账之类捱不过去的事, 当着穆童的面,也不要直说,能说隐语说隐语,能打哑谜打哑谜。总之,要暂时把 穆童保护在这复杂的事态之外。 穆仰天这些日子正在做第三期的化疗,反应十分强烈。他不想一边呕吐着,一 边告诉女儿这件事情。 赵鸣不用穆仰天请,自己上了门。 那天赵鸣衣冠鲜亮地来到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夹了手机包的年轻人。两个年轻 人个头都不矮,头发梳得锃亮,藏蓝色制服熨得十分挺括,走路端着宽宽的肩,目 光如鹞,不住地往周遭瞟去。一看就知道,两个年轻人是花了高薪聘请的、曾经效 职过武警或体院的全职跟班,他们厚厚的手机包里,除了手机、各种现金卡和韩国 签名笔外,一定还有一支配有准持证的八发装自动手枪。 赵鸣让两个年轻人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病房。好像两个人昨天才分手,朋友 还是朋友,昨晚的宵夜酒还香存齿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赵鸣进了门,有些 夸张地巡视了一下病房,评价说,同济的高干病房,外面吹得嘀嘀嗒①,怎么就是 种窝囊样?不过尔尔嘛,和美国的监狱比,差多了。然后再转了身,用一种同情的 目光看穆仰天瘦削成笋尖的下巴颏儿,看一阵,摇着头遗憾地说: “真是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头发开始掉了吧?肉也不能吃了吧?想吐对 不对?夜里光做噩梦?啧啧啧,看来人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什么。我将来不要落到 你这个地步才好。” 穆仰天不止一次地想过如何处治赵鸣。他想,扇赵鸣一百个耳光肯定是不解气 的,起码得把赵鸣吊在长江大桥上,或者干脆省了那些麻烦,直接把他掐死了事。 但见到赵鸣,穆仰天却平静下来,居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甚至觉得再和赵鸣说 那点儿破道理,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他想,为什么不可以退一步,把生活当 成一种业余爱好?或者说,让自己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坐下,”穆仰天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赵鸣,“屁股上长了疮?” “你骗不了我。”赵鸣十分警惕地说,“医院这种地方,治牙能治出艾滋病, 输血能输出艾滋病,说不定你这椅子让哪个王八蛋坐过,也能传播艾滋病。这点儿 卫生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不上这个当。” 赵鸣掏出硬盒中华,让了一支给穆仰天。穆仰天不接。赵鸣诧异地问,戒了? 穆仰天说,医院不让抽。赵鸣朝卫生间方面示意了一下问,躲在厕所里抽也不行? 穆仰天说,你要实在憋不住了,把窗户打开,进去抽两口。赵鸣嫌麻烦地说,那就 算了。 赵鸣把烟揣回去,手插在裤兜里,像关在笼子里吃撑住了要消食的动物,在病 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