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榉木包的门,很厚实,完全可以把父女俩关在两个世界里。 穆仰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去端茶,没端住。茶杯倾倒在茶几上,洒 了一地毯的水。 他想,女儿太不讲道理了。 他想,女儿的话太伤人了。 他想,女儿说得对,是他杀死了童云,真正的凶手不是那辆载重货车,不是梁 子湖水灵灵的水产品,而是他;要不是他坚持让童云打的,不打的他就不依她,童 云就还会活着,新鲜无比地活着,他们这个家,就不会残缺成这副一碰就钻心疼的 样子。 那一刻,穆仰天万念俱灰,想要撞死在那辆撞死了童云的载重货车上的念头都 有。 其实,穆仰天和女儿穆童的关系一开始并不这么紧张。 穆仰天和女儿的关系曾经好过。虽然有一段走了眼的前史,父女俩的关系却并 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事实是,第一,穆仰天与童云“合谋”有了穆童,他们是 因为太相爱了,爱得不行,非要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不可,于是他们慎重决定、虔诚 祈祷、精心筹划、激情燃烧,在经过了漫长的十月怀胎后生下了穆童,这才是“合 谋”的真正原因。第二,穆童小时候长得丑,像个老太太和大嘴绿皮青蛙,而且哭 声让人揪心,这是铁的事实,有人证物证照片和录音带为证,不是穆仰天虚构出来 的。 穆仰天虽然说过后悔的话,不依不饶地和月子里的童云讨论过女儿相貌这件事, 但他并没有如穆童所说,把她“干脆在澡盆子里捂死算了”。 穆仰天对穆童这个宝贝女儿是负责任的。他爱她,爱她甚过了爱自己。他一手 抱着童云,一手抱着穆童,把两个生命中最重要和最爱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眼 眶湿润地对她们说,我要你们明白,从现在开始,我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你们,惟 一的希望也是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穆仰天说过这话后,就出去打拼, 风里来雨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自己弄得浑身上下充满血腥味,像二战时端 着枪冲锋陷阵的德国士兵,一点后悔都没有。而在他还没有外出打拼之前、说过上 述那段话之后,童云偎过来,甜甜地在他的左脸颊上亲了一口,穆童偎过来,狠狠 地在他右脸颊上亲了一口,两个女人眼圈里都湿湿的,说不出话来,那一刻,穆仰 天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穆童小的时候,和穆仰天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亲穆仰天甚过亲童云。 穆童喜欢用小手拍穆仰天的肩膀,用大人的口气对他说“喂”。如果遇到穆仰 天不是坐在那儿看报纸,或者和童云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穆童就仰着头,踮着脚, 也只能拍着穆仰天的腿,穆童就不愿意了,非要穆仰天蹲下来,让她拍他的肩膀, 这样她才肯放过穆仰天。 穆童还喜欢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走路,像穆仰天的影子。只是上小学时的穆童 个头矮,比穆仰天的真影子小两号,这样的影子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又不许穆仰 天背着她,不许穆仰天把她挟起来吊离地面走,要两个人“像哥们儿一样”并排走, 穆仰天总是得弯下高高的个子,做碎步状,很累。 童云笑着埋怨,说你们这哪儿像是父女,你们都快像恋人了。 穆仰天很得意,咧了嘴笑,一张脸笑得灿烂,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童云就吃醋,拿枕头去打穆仰天,说: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穆童其实不是穆仰天的恋人。穆童是穆仰天的女儿,这件事谁都知道。何况穆 童那么个小人儿,机灵豆儿似的,要是恋人,就成了豌豆恋人,成了童话里的人物, 是说出来让人托着腮帮子听的故事,听了还想,多好呀。 穆童真的是把穆仰天当成自己的“哥们儿”。穆童管穆仰天叫“沙皮狗哥们儿”。 在动物当中,穆童最喜欢丑丑的沙皮狗。用她的话说,她“爱恶了”沙皮狗,沙皮 狗的专注和没有设防的丑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一想到它们就直打哆嗦。而且, 沙皮狗满脸皱褶,好像永远皱着眉头,这和爱皱眉头的穆仰天一样。 穆仰天承认自己爱皱眉头,这一点和沙皮狗那家伙一样。可是别的方面,他和 沙皮狗就没有共性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长得那么丑——鼻子和脸上全是褶子,眼 睛总也看不见,嘴大得像个贮藏间,一次能装进两吨骨头去。但是穆仰天喜欢“沙 皮狗哥们儿”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让他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有一点铁血的味道,有 一种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能够不怀疑的信赖。 有一次,穆仰天专门跑到粤汉码头宠物市场去研究沙皮狗,人蹲在狗笼子前, 咧了嘴冲笼子里的狗傻笑,一脸的讨好相,歪着头琢磨了半天狗,就像是研究自己 的亲兄弟。 狗主人殷勤地过来,向穆仰天推销一只名叫“来来”的沙皮狗,说“来来”的 父亲是一只斗牛獒犬,母亲是一只香港“记证”的贵族沙皮,血统高贵,有过三十 二战不败的记录,大陆沙皮狗玩主中,没有不知道这个沙皮家族的。 狗主人唾沫翻飞地吹了半天,恨不得把那条狗吹成魔鬼泰森①。穆仰天在那里 谦逊极了地听,好像要把狗主人的话,一个标点不漏地全记下来,听完了,心满意 足地起身往宠物市场外走。 狗主人愣住了,这才明白,这人是来看狗的,不是买主,气得在背后骂:操, 没钱挂什么眼科?要看看你弟媳妇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