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云死后,父女俩的生活逐渐缓解,从最开始的惊悚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恢复 过来,慢慢趋于平静。 在处理完童云后事并且送走姥爷姥姥的那天晚上,穆童对穆仰天发作过一通, 此后再也没有发作过,甚至没有在穆仰天面前提起过童云的名字,好像父女之间从 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似的。穆仰天被穆童说成凶手,说成是他亲手杀死了童云, 心里很难过,像刀子扎。那天晚上,穆仰天又痛又悔,彻夜未眠,人靠在床上抽烟, 一支接着一支,想着和童云两人跳双人舞时,童云大汗淋漓说出来的那句谶语: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弄死的。”那句话和女儿的“是你杀死了妈妈”何其相似,它 们交替在他脑子里回响,一直纠缠他到第二天早晨。 天亮的时候,卧室里早已是烟雾弥漫,穆仰天听着街上已经有了洒水车的音乐 声,看看天已渐亮,于是下了床,打开窗户,放烟雾出屋,自己去卫生间里洗漱了, 换了衣裳,眼里布满血丝,从卧室里出来。 穆童比穆仰天起得更早,已经洗漱好了,穿着黑底红格子呢短裙,白色衫领翻 得整整齐齐,书包抱在怀里,规规矩矩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和往日一样,等着 穆仰天送她去学校。 父女俩很简单地一问一答: “收拾好了?” “嗯。” “没落下什么?” “嗯。” “想吃什么?” “随便。” “豆皮① 怎么样?” “嗯。” “把围巾围上,手套戴上,走吧。” 穆仰天把手伸给穆童。穆童犹豫了一下,牵住了。去门厅里换了鞋。开门。关 门。进电梯。出电梯。擦着在大厅抹地的物业保洁员的滚筒拖毡出了大门,钻进冬 天的大雾中,去街上吃早饭,然后去学校。 除了吃早点和穆仰天去泊车位开车出来的时候,穆童一直让穆仰天牵着她的手, 没有反抗。 穆仰天把车停在穆童身边,够过身子去,打开车门。在穆童攀着车门往副驾座 上爬的时候,穆仰天看了一眼女儿的头。女儿的小辫儿梳得整整齐齐的,只是没有 花儿。 穆仰天知道,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过去。那是这个家庭的飞来横祸,对他和穆童, 同样都是致命的。说事情很快就能过去,那是彻头彻尾的骗人。 可是,穆仰天必须战胜这些。他没有在事情发生之后去杀人放火,去报复这个 世界,而且承认自己还有个不曾长大的女儿,他得对没有长大的女儿负责,他等于 是承认了童云的死,承认了这场致命的家庭横祸,在这样的承认中,他没有了退路, 只能往前走,做一个战胜者而不是退却者。 穆仰天惟独没有想到,童云的死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这场灾难的意义不在于童 云死了,被一辆失去了控制的载重货车撞得面目全非,而在于童云人不在了,她留 给他们的疼还在,一点一点,牵肠挂肚,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有可能突然袭来, 让他和穆童猝不及防,而且举步维艰。童云的生命和他以及他们的女儿联系得太紧。 他们是根和蔓和瓜的关系,皮和肉和骨头的关系,花茎和花蕊和花瓣的关系。童云 的离开,让他和女儿的世界天塌地陷,并且残缺得无法弥补。他和女儿失去了平衡, 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快乐生活中去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是童云制造了他和女儿未来生命中解不开结的灾难——她用 她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短短十年,换取了他们剩余下的所有生命的不再有意思和不 再有意义。 童云的后事处理完后,穆仰天没有急于回到公司去。他向公司请了一段时间的 假,把生意丢给助手赵鸣,关了手机,拔了电话插头,待在家里,闭门谢客。 每天早上,穆仰天早早地起来,出门给穆童端早点,或者去厨房里给她做水煎 蛋,煮了牛奶,泡了麦片,然后叫穆童起床洗脸刷牙吃饭。早餐后,他开着车送她 去学校,或者去医生那里做心理治疗。送走穆童,他回到家里,脱去外套,泡上一 杯茶,点上一支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等着中国电讯的提醒服务提醒他时间 到了,才从迷糊中醒过来,在烟缸里摁熄烟蒂,取了外套,去门边换下拖鞋,出了 门,进了电梯,去车库里倒出车,到学校接穆童回家吃饭。 童云生活俭朴,清清静静的,没有任何嗜好,只是喜欢喝茶。平时下班回到家 里,把家务事处理完,洗了澡,换下工作装,换上干净的休闲装,童云会给自己泡 上一杯刚下树的新茶,抱着女儿的布袋熊,慢慢地喝着,隔着宽大的露台看天空中 慢悠悠飞扬着的悬铃木花絮。童云喝茶的样子优美极了。她喝茶时从来不坐在椅子 上。她总是赤着脚,盘腿坐在棕泥色让人心里踏实的原木地板上,下颏微收,小腹 内敛,腰身笔直,像一只出自民间古窑的细颈瓷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 像捧着一个刚摘掉脐带的婴儿,微微俯下颌来,嘴唇勾住杯沿儿,一小口一小口地 抿,脸上露出安静的微笑。那微笑古典极了,在若有若无的蒸气里时隐时现,让人 看了心动。 在失去了童云的日子里,穆仰天撕心裂肺地想念童云。想不回童云的人来,他 就喝茶,而且学着童云的样子喝,从滚烫的茶水和若有若无的茶香中,一点点寻找 童云的体味和笑靥。他还抽烟。他觉得想念是一件太苦的事情,他一个人对付不了, 得依靠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