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有人在下面接了穆仰天的话。是那个女孩。 听众哗然。穆仰天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女孩身上。女孩却满不在乎。 穆仰天的提问是给自己的,他显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站出来。他愣了一下, 然后指了指那个女孩: “这位同学,你可以站起来和我说话吗?” 女孩身边的同学拉了拉女孩的衣襟,示意她别站起来。女孩挣脱同学的手,小 声说: “我来好事了,控制不住。” 女孩周围坐着的几个年轻人都听见了女孩的话,忍不住哧哧地窃笑。 女孩站了起来,从嘴里吐掉口香糖,目光直视穆仰天,说: “一百年前,埃菲尔设计的巴黎铁塔刚建成,法国人全都被这个钢铁怪物给吓 坏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建成时,人们以为这个乌贼似的工程还没有完工。贝聿铭为 卢浮宫设计透明的金字塔入口改造工程时,他面对的是一片质疑和抨击。现在呢? 埃菲尔铁塔成了法国和巴黎的象征;卢浮宫透明金字塔入口成了法国人的骄傲;至 于蓬皮杜艺术中心,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讲过,那是法国人读书、学习和观摩艺术 活动的殿堂。你还给我们看过你为那个被专家们认为是‘没完工’的工程拍的照片。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一类照片在你公文包里至少有三十六张——不包括你和街头 艺术家们的合影。” 听众哄堂大笑。这样的对话充满机智,对话的双方一开始就形成了对手关系, 同时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符合现代讲座双向交流的精神。报告厅里气氛活跃。 这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挑衅。穆仰天有些窘,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很有见解。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北京不是巴黎,北京 是一座有着几千年传统文明的古都。历史需要尊重,即使在未来派大师们面前,它 的文化积淀也不该被忽略。PAUL ANDREW 先生应该推荐给北京的是巴黎如何保护有 两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的一系列理念和法规,而不是别的。我想,PAUL ANDREW 先生 不可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两侧设计任何比八层楼更高或比六层楼更矮的建筑,当然 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协和广场附近建造一个无法无天的未来派建筑。” 穆仰天的支持者给他鼓掌。这是正统教育者必然的胜利。 “巴黎的城市文脉并非凭空而来,香榭丽舍大道和协和广场同样经历过文化分 野和建筑革命。”女孩仰了仰下巴颏儿,一点也不妥协,“穆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 当然应该知道,正是在舍弃历史陈腐的阵痛中,欧洲才有了康德后的启蒙运动和工 业革命。北京同样应该如此。我想,如果不割断历史,北京连大屋顶的四合院都没 有,那些骄傲的京城人如今还住在臭烘烘的骆驼棚子里。” 更多年轻的听众为女孩鼓掌。他们全都为正统教育正在被痛快地颠覆着而兴奋。 穆仰天瞠目结舌。他当然不缺乏常识和理论,如果就学术问题争论下去,用不 着几个回合,他就会让对方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但这有必要吗?让学有所成且经历 过商场历练而成功的他,和他的一位嫩得冒浆的天知道还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 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听众,在他的讲座上争论学术问题?嘁! 女孩仿佛洞悉了穆仰天的心理,朝穆仰天怪怪地笑了一下,坐下了,满不在乎 地把耳机重新套在头上。因为怪,美丽就更加真实和深刻,让接受到了那怪怪一笑 的对象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愣在那里。那一刻,穆仰天恨不得宰了那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闻月,只不过她不是“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 八道的”女学生,也不是建筑专业的人员,她是武汉大学经济学院的毕业生,在人 民银行武汉分行做外汇投资顾问和操盘手,只是因为被紧张的金融工作搅得神经衰 弱,才到图书馆听听专题讲座,让自己放松放松,没想到却和穆仰天做了冤家。 穆仰天生意上起起落落,有足够花销的钱,但毕竟不是商场巨鳄,没有什么改 变历史的野心,也不会对这个时代和未来历史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样一个有过 婚史的男人,说不上是金牌王老五。 但穆仰天事业上做得成功,男人味儿浓,没有太多不良嗜好,三十七岁刚过, 有高等学历,但并不把自己刻意打扮得一丝不苟——不用考究的领带、不擦摩丝、 不喷香水,随意的棉质圆领T 恤、松松垮垮的咔叽布休闲裤、指甲修得很好、头发 干净整洁、谈吐雅致幽默;同样是这样一个男人,正是成熟女人迷恋的那种男人, 不管这个男人是否有过婚史。 闻月就欣赏穆仰天这样的男人。 穆仰天那天晦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当场给他难堪的闻月掐死,谁知讲座结束后, 当他走出图书馆,闻月却在夜幕中的建设大道上等着他——不是对穆仰天说抱歉, 而是要找穆仰天穆老师,请他借国家大剧院的背景资料给她看,等于是自己把自己 送上门来了。 闻月身材纤长,肤色黝黑而细腻,眼睛有点儿凹,颧骨的线条十分迷人,自称 家族中有可疑的异族血源;业内能力和身材一样出色,生活方式和内衣一样新潮, 典型的个人主义者,自誉为新好女人。 穆仰天不懂什么是新好女人,问闻月。闻月说是要主张男人出色、怂恿男人出 色、帮衬男人出色,然后通过男人的出色来满足自己的那种女人。穆仰天说不管新 旧好坏、能不能通过或满足,只要不谈婚论嫁,别的他不在乎。闻月笑得很灿烂, 性感地撅了嘴吹开落到眉间的一绺散发,说,这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