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穆仰天不说自己对闻月没兴趣,也拿不出对闻月有兴趣的硬指标来,但童云那 张樱桃般透明的脸庞,本来已经随着日月渐渐地抽象化了,这时却不断地透过洇渍 的黄梅雨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对自己的恶心一阵阵地往上涌。穆仰天觉 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孱头,不能永垂不朽在过去,又不能建功立业在当下,既虚 伪又没用。 闻月见穆仰天无以对答,想她的话直是直了一些,到底是切中弊端,说对了, 穆仰天是对她有戒备,或者先前没有,现在倦怠了,又偏偏要把成功男士的架子端 着,不肯把放弃说出来。闻月怆怆的,就对两个人的关系生出了悲观之意。 有一次,两个人在“名典”喝咖啡,闻月问穆仰天放不放糖?穆仰天说不放, 他不喜欢在咖啡里放糖。闻月说那你是不喜欢生活中有爱情。穆仰天问谁说的? “塔列兰①。”闻月端起杯子来,借着舒适的烫喝了一口咖啡,“他说,熬制 得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 你不喜欢咖啡里放糖,可见爱情上是没有收获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说对了我。”穆仰天看了一眼咖啡杯里悬浮着的泡沫,再 抬头看闻月,“但我承认我是糟糕的,至少是太麻木了吧。” 闻月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倒的女人,很快调整过来,自以为是地安慰穆仰天,说 :“没关系,你就是对我没兴趣,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一定要憋着让自己难受, 我也没办法,救不了你。”见穆仰天没有开口,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 也别不好意思,或者我就替你说出来。你们男人,个个儿一样,嘴里说着要女人的 洁白无瑕,其实真正喜欢的,是狐狸精那样的女人,要人美丽,要人风骚,聪慧可 人自不必说了,侠骨柔肠、多才多艺、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一样都不能少;这还 不够,又不能忸怩羞涩了,又不能拈酸沾醋了,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救公子于 危难之际,那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怜见,忙得女人怎么做都不是,一个个恨 不得做了长尾巴的动物,来世有一张狐狸脸才好。” 闻月说着一件形而下的事,竟然说出一番形而上的话,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分 析煽动起来,男人女人的分类学说完,再拿准了穆仰天补上一句: “不管承不承认,糟不糟糕,麻不麻木,你肯定有问题。” 闻月那样说,穆仰天即使嘴上不承认,心里也认定闻月说出了一定的道理,他 是那种在感情问题上陷得太深,假装要走出来,其实拔腿太难的人。穆仰天那时是 被逼在一个角落里,进退不得,不说自己有没有问题,冷笑着说闻月: “你学金融的,该拿外汇做战场,怎么对文学感兴趣,说起蒲松龄了?” “我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闻月在自己的境界里,身心都与穆仰天隔阂着, 和穆仰天不在一条轨道上,不接穆仰天的茬,总结说:“你太爱你的妻子了。” “我说过了,”穆仰天被刺疼了,粗鲁地说,“不要提她。” 闻月抬头看了穆仰天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伸手端起咖啡。那以后,果 然就不再说什么。 穆仰天和闻月后来分手了。是闻月提出来的。闻月把事情说得轻轻松松,却再 直白不过。 “你并不准备和我结婚,也没看出有包我做情人的打算,我把姿态放得再低, 总得图一头,现在一头也图不上,我又何必?”说罢,闻月又洞悉一切地补了一句 :“你走不出你妻子的阴影。你真可怜。” 穆仰天没有作任何的辩解。他的确走不出那个阴影。那个阴影太浓太重,把他 包围得严严实实,让他完全透不过气来。而且,连他自己都看出来了,他并不在意 是不是要走出那个阴影,或者说,他是迷恋着那个阴影的,希望那个阴影永远笼罩 着他,根本没有打算要走出来。但这些话穆仰天都没有说给闻月听。相反,闻月提 出两人分手的话,让穆仰天松了一口气。穆仰天承认,在他与闻月的交往中,他欠 闻月的。闻月为人率直,态度明朗,毫不隐瞒个人欲求,有时候大大咧咧,有时候 理性得要命,让人接受不了;但不管她嘴上说什么,行动上怎么做,其实两个人的 交往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并且暗地里体量他。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为她做什么,除 了希望两个人在关系上能走到没有什么可以再保留的位置上去。即使在这件事情上, 最终她也还是在原谅他。穆仰天十分清楚,闻月口无遮拦,说娶呀包呀的话,那是 个玩笑,是在已经知道两个人缘分不到,根本没有前途,只能分手的时候,说出来 给他这个男人听,让他这个男人在分手之后,保持住虚荣心,在接下来的生活中, 不必留下无能的自卑遗患。这样说,闻月正是一个知道疼怜男人的好女人,知道退 一步让人直了腰过去的好女人,该全世界有眼睛的男人拿她敬重才对;而他却连男 女交往中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他没有再挽留她的权利,让她主动提出“休” 掉他,算是他穆仰天最后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分手那天,穆仰天提出请闻月吃一顿饭。闻月笑,说:“你还真当一回事,心 里有愧呀?别那样,那样我就不自在了。”穆仰天想在最后时刻留下点好印象给对 方,也学着对方的口气开玩笑,说:“你已经给我面子了,就当面子没给足,这回 给足。”闻月听了并没有笑,抚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说:“我们只是没有那种关系 了,以后还是朋友,又不是不见面,你要想请我吃饭,什么时候都行,我保证把你 的饭局排在最前面,这次就算了。”穆仰天怎么做都不讨好,犯了犟,坚持要请闻 月。闻月拗不过穆仰天,忍不住再开了一句玩笑:“老实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 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有这种认死理的犟劲儿。好吧,就当咱们前面的不行,最后来一 次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