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穆仰天是在缺乏激情的状态下接受崔筱园的。崔筱园的美貌任何男人也无法拒 绝,穆仰天也不能免俗。但穆仰天和崔筱园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对这样的接 近产生了困惑。穆仰天想,崔筱园的症状太像格温多琳① 了,那么他呢,是不是 该向罗布② 教授学习,随着她毫无理性的话说下去,说城市里的鳄鱼正在鸽子的 孵蛋场上绝望地恋爱,或者刚落成的“瑞通”大厦很快就要坍塌,因为在大厦奠基 的时候,他们埋住了一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秋蝉,或者帮她一起去给冬天里的鸟儿洗 澡? 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除了一样——对生活的信赖。 要这样,美貌对她来说不是一种福祉,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穆仰天还是心疼崔筱园。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张罗着公司的事,他突然会想起她 来,想她是不是又守在尼伯朗身边,借着一杯永远也不会见底的红酒,默默地垂泪。 那么一想,穆仰天就有些沉重,生意上就是得了再多的分,也郁闷得高兴不起来。 穆仰天要赵鸣去打听一下崔筱园丈夫的死因。赵鸣打听回来,告诉穆仰天,没 有什么原因,下班出来,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没踩着西瓜皮,也没人冲他放黑枪, 身子一歪,连哼都没哼一声,倒下就一命呜呼了。 “医生怎么说?”穆仰天问。 “真动心了?”赵鸣说,“你要真动心,我这就带她去医院作个全套检查。” “作什么全套检查?”穆仰天不解。 “你不是动心了吗?”赵鸣看穆仰天。 “我问的不是她,”穆仰天说,“是她丈夫。” “这种事,和她丈夫扯到一块儿干什么?”赵鸣很奇怪穆仰天为什么会对这事 感兴趣,指点穆仰天说,“你面对的是她,她丈夫只能算是没福消受,你问是多余 的。她的前世是什么不干你的事,她的来生是什么也不干你的事,一个活生生的大 美人放在你面前,办了就是了,搞那么复杂干吗。” 穆仰天并不给赵鸣解释他的想法,也不想和赵鸣讨论办不办的事,就此把话题 打住。那天下班后,他在写字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门,没动车库里的 车,慢慢走着,去了崔筱园的家。穆仰天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崔筱园搂进怀 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崔筱园先还挣扎,要把身子挣脱出来,后来不挣扎了,藏 在穆仰天怀里,全身颤抖着,眼泪破了堤似的往下淌,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淌够 了,人从穆仰天怀里移出来,什么话也没有,坐回到沙发上,伸手够过茶几上的酒 杯,神经质地往嘴里倒红色的毒水。穆仰天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崔筱园,看她顽强 地一点点化掉、化成水。然后他去卫生间里拿出一盒纸巾,放在仍在默默流泪的崔 筱园手边,再关了窗户,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轻轻带上门,走了。 穆仰天出了崔筱园那栋楼,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车库里提了车,把车 开到张公堤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车里发呆,心想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只有 一个视力几乎为零的神经质的尼伯朗在那儿反复吟唱?怎么人就这么脆弱,连块西 瓜皮都用不上,身子一歪就走了?怎么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活得不像人,要整 日用酒精撑着,以泪洗面?穆仰天想,他和崔筱园,到底谁比谁更脆弱? 崔筱园是个冷美人,冷到全身都在北极里冰封着,除了能让人欣赏,一点儿实 用价值都没有;而且这样的欣赏,仅限于在远处。但这不是穆仰天从此不再接那个 匿名私人电话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再去见崔筱园的原因。穆仰天是经历过死亡的, 他知道有问题的不光是崔筱园,他自己也有,他的问题更大;死亡不是眼泪,再多 的纸巾也不能抹去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浅痕迹。既然他不能和死亡抗争,不能引领 或搀携他人走出死亡陷阱,又何必去接那个匿名的私人电话呢? 穆仰天和闻月之后的两个女人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穆仰天和柳 佳交往了三个月,和崔筱园交往的时间更短,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每一次结束, 穆仰天就会沮丧一次、自悲一次、离阴影近一次,并且越来越感到空虚,心情越来 越坏。穆仰天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在大学里读到的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现在他有点明 白,夏天在北极为什么会那么短暂了。 穆仰天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这辈子不遇见童云,他会不会接受妓女。他听说过 色相场中有一些很不错的女人,她们既安静又温存,比政府官员纯洁,比大多数朋 友有趣,比很多妻子讲道理,而且交往起来大家相敬如宾,不必提防对方的窥视和 自己寄托内心痛苦的冲动。穆仰天想过这个问题——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冲动和完 成冲动这个技术步骤上,就像一尾游过异性的石斑鱼,只用一个痉挛中的甩尾动作, 就把问题解决了。 不过,这个设想只是理论上的。这辈子他遇见了童云,而且和她做了夫妻,虽 然只有十年时间,但那十年时间足够浸润他的一生了。他打不起精神去实践它们。 穆仰天的日薄西山和无所作为让赵鸣不可思议,赵鸣对穆仰天越来越不满意。 赵鸣并不真的关心穆仰天是不是发烧到要和崔筱园执手偕老,是不是害怕被人说成 摧残精神病人犯而对崔筱园回避三舍。赵鸣关心的是,一个初有斩获并且正在欣欣 向上的公司,怎么也不能有一个内分泌失调的老板;他自己这个副总不年轻了,专 业早就丢了,靠着穆仰天的照顾混成了高级公关,除了给穆仰天当副总级的清客, 陪吃陪喝,照顾一下场子,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穆仰天要气血沉郁,再精神失调了, 公司阴气笼罩,正常不起来,他连饭碗都没有地方端去。所以在得知穆仰天不再和 崔筱园来往之后,赵鸣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