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严肃地谈过一次话。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诉他, 他这个病,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主治大夫开始没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他耐心而又 委婉地对穆仰天解释了很多,从肿瘤细胞杀伤的理想模式,到多药耐药造成的抗拒 性后继治疗障碍,从星形细胞瘤对伽玛刀的阻碍,到血脑屏障对药物浓度的修饰, 基本上对穆仰天做了一次肿瘤外科知识的速成培训。穆仰天很有耐心,比主治大夫 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面前,在主治大夫说话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 地听着。等主治大夫说完了,他开口说: “谢谢你大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其实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知道这些没 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后来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并不关心那些有关肿瘤的事 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现在他关心的仍然是这件事。穆仰天关心的是,自 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长时间。 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据已知的病例,脑瘤晚期一年存活率仅为百分之八点三 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 “我呢?”穆仰天盯着医生问,“我在这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中 间吗?” “这个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说,“但我想,我可以乐观地告诉你,无论肿 瘤的恶性程度如何,在放疗期间和放疗之后,病人的症状和体征都会有不同程度的 改善,特别是脑干和其他重要部位的恶性肿瘤,放射治疗更具有优越性。我们现在 还没有开始治疗,还来不及作出判断,但如果控制得好,没有急性发作,我想,你 至少可以活过六个月。” 穆仰天点点头,不再说下去,谢过主治大夫,起身离开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 也就是说,穆仰天只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里,他必须让穆童长大。 穆仰天开始安排他的后事。 穆仰天的后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穆童。穆仰天必须把穆童安排好才会离开这个 世界。在此之前,就算来一打魔鬼,就算阎王老子亲自出马,他也决不会在死亡书 上签字。 穆仰天开始找律师,立遗嘱,办理房产过户和遗产转让手续,同时考虑穆童的 监护权问题。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条理:如果穆仰天没有太强烈的放疗反 应症,律师在周一到周五这几天来医院,为穆仰天做那些复杂的文件草拟和修改工 作,然后再按照法律程序,将正式文件打印出来,由穆仰天签字,再将穆仰天签过 字的文件送相关职能部门公证,归档封存。穆仰天特别约定,律师不要在周末和双 休日联系穆仰天,这三天时间留给穆童。 接下来,穆仰天要做的是尽快让穆童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已经得了绝症, 这个病没有痊愈的先例,也不会出现奇迹,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这个世界,而 她将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一切。这由不得谁来选择,由不得接受不接受,无论是 他还是她,他们都得面对。 穆仰天做这一切事情时都非常冷静。他首先将自己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限 期告诉了穆童。他告诉她,不管接不接受,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只能在这个世上活 六个月。当然,按照医生的另一种说法,如果他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如果治疗对 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个月这个大限,活得更长,比如一年,比如两 年或者三年。他当然会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他当然会争取治疗对他病情的效果, 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听穆仰天谈他的病情的时候没有流泪,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穆童脸色 苍白,怀里抱着布袋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反应,好像六个月这个 时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听着不过是听着,不会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 穆童有好长时间没有抱她的布袋熊了,那只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体温,有些显得没 精打采。但是,这个开头毕竟不错,他们到底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说出口了。 接下来,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学。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穆童闹了两次 休学,要到医院守着穆仰天,照顾穆仰天,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儿知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没有停止,地球依然在转动,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 变,也不应该改变,该怎么过,她还得怎么过,并且要快快乐乐地过。穆童没有太 往横里闹。自从痛哭过那一场,穆童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穆仰 天了,不再和穆仰天拧筋,人变得乖巧了许多。在看出穆仰天态度十分坚决、不会 由着她那么做之后,她不再说什么,仍然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周五下午,穆童从学校返家,先赶来医院,父女俩说上一阵话,两人就着一个 盘子吃掉老大一堆水果,穆童再趴在床头,把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赶完。这段时间, 穆仰天或者去做治疗,或者躺在床上合了眼休息,醒了就看女儿做作业。等吃过晚 饭,医生查过病房,穆仰天换下病员服,和穆童两人装作到院子里散步,溜出病房, 一本正经地穿过灯光通明的护理室,再溜出住院部,去街头拦下一辆车,回到家里 去度周末。 周末同样是穆仰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是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实施的。 在进入头一阶段放疗后,穆仰天偷偷从病房里溜出来,跑了一趟江汉路新华书 店,买了一大堆时尚的书籍,躲在病房里,恶补了一通有关梳头的理论知识,然后 缠着肿瘤科刚分配来的两个实习小护士,让她们做自己的试验对象,笨手笨脚地练 习了两个晚上。那天一回到家里,穆仰天就搬了梳头工具出来,人往客厅里一坐, 底气十足地要替穆童扎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