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郑七来了,问周五想明白了没有。周五说,明白了。郑七一听,高兴起 来,马上要带周五去见赵六。 周五不去。郑七说,他不是敌人了。周五说,我明白。郑七说,他是贵宾。周 五说,我明白。郑七说,那你咋不去? 周五说,不想看见他。 郑七说,为什么? 周五说,别人把他当成什么人,我不管,可我心里,他是仇 人。 郑七说,仇人也能变成朋友。周五说,在我心里,他变不了。郑七说,老周, 这次赵六来,给我说好多事。这些事,他本来不让我给你说,他说他要亲自给你说, 可你不见他,让他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说了,在海外的日子,可以说没有 一天不想到你,日子过得越好,挣的钱越多,越是想你。他的命,就是你给的,要 是没有你,他什么都不会有。他说,他不停地给你写信,就是想把你接出去,他说, 他挣的钱,有一半就是你的。你知道吗,这次找你,投入的所有费用,都是他提供 的。说真的,你要是能好好听他说话,你就不会再把他当仇人了。 周五说,你只听他说了,可你还没有听我说,你知道我的这条腿,是怎么瘸的 吗? 还有这只猫,你知道为什么,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带上它吗? 那一年, 我救了你后,又去救张书记,没有把张书记救出来,我跑了,跑到了大山里,和淘 金者一块儿淘金,那会儿,我有个女人,多好的女人,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可是, 她死了,被淹死了。想在大山里,守着那个女人的坟,也不行。 民兵来抓我们,我跑到了山顶上,没有地方可跑了,不想再被抓住,再进劳改 队,再关进牢房,我就从山顶上跳了下去。打算摔死算了,没想到没被摔死,只摔 坏了一条腿。醒了过来,就看到这只猫,它正守在我身边,看到我醒了,它叫了一 声,跑到河边,叼了一条活鱼,放到了我跟前。那些日子,我的腿不方便,全靠这 只猫给我找食。 它真的很厉害,不管水里的鱼,还是树上的鸟,还是野鸡、野鸭它都能抓到。 如果没有它,我怕是早就死在荒山野谷里了。你说,我马上就六十岁了,说工作, 没有工作,说家没有家,说女人,没有女人,说儿女,没有儿女,只有一只猫陪着 我。 郑七说,我知道你吃了太多苦,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再不受苦了,让你从今 以后过上好日子。 周五说,对我来说,不会再有真正的好日子了。 郑七说,老周,社会变了,你的想法也得变变了。周五说,我没法变,郑七说,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周五说,那是谁的事? 郑七说,小一点说,是我的事,大一点 说,是国家的事。周五说,我可没有那么重要,我早就是一棵草,一粒沙子了。郑 七说,老周,你不能这样说,别忘了,你现在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国家干部了。 听郑七这么一说,周五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周五又说,我早就铁了心,不再和赵六来往,这样吧,你们要干 什么,我不管,你把我送回布尔津吧,我想在河边当个渡工,当个护林员就行了, 再说了,我已经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给自己选好了墓地。 送周五回去,这不可行。别说有赵六这个事,就是没赵六这个事,郑七也不会 让周五再回去。郑七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不但不能送周五回去,还不能不让周五见赵六。郑七已经把这个事,写入了政 府工作报告,老百姓全知道这事,前不久,到北京开会,一个重要的领导人,还向 他问起过这个事。如果这个事办不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用多说了。 回到家里,还在想这个事。看到郑七一脸发愁的样子,尼梅问郑七怎么啦? 郑 七就把周五的事说了。 尼梅听郑七说完了,对郑七说,我去给老周说说。 郑七看着尼梅,想了一会儿,说,你是该去看看老周了。 去看周五,尼梅没有一个人去。带了儿子和女儿一块儿去。 女儿叫郑青,儿子叫郑军。父母给他们说过周五。所以,一见周五,马上喊周 五周伯伯。果园里的事,他们早忘了,就算记住了,也会认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就 是在果园里和他们说过话的叔叔。 不能怨两个孩子记性不好,周五也是同样情况,如果不是先知道了他们是谁, 真让他们站到他面前,他也不会认出这两个孩子的。 因为,他们已经早就不是孩子了。郑青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看样子,好像 已经结婚了。 郑军也不小了,嘴边上有黑黑的胡子。 尼梅对周五说,老周,这两个孩子不太懂事,你就把他们当你的儿女,多替我 和老郑管教管教他们。 儿子郑军马上表态说,郑伯伯,你就放心好了,以后你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 忙,尽管使唤我就行了,我一定会听你的话,保证会把你交给我的事干好。 女儿郑青说,郑伯伯,老听父母说起你,想着你早被风吹雨打得变成了枯树桩 子,没想到你这么精神,你知道你像谁吗? 周五说,这我还真不知道。 郑青说,有一个作家,叫海明威,你就像他。 说周五像一个作家,听起来实在不靠谱。尼梅来看周五,不是只来看一看,是 带着任务来的。 没让两个孩子再说下去,说有事要跟周五谈,就让郑青和郑军先走了。 望着两个孩子出了门,周五说,真懂事,真好。 尼梅说,懂什么事,尽让人操心。 问有什么操心的,尼梅说,郑青工作还不错,在报社当记者,可结婚不到一年, 就离婚了,问啥原因,就说没意思,让她再找,她还说没意思,不找,你说操心不 操心。 听尼梅这么说,周五不知说什么,只能笑一笑。 尼梅又说,不过,要说操心,还是郑军,这小子大学没考上,给他安排工作, 嫌工资少,死活不于,说这年头,当干部没意思,要当就得当老板。 听起来,是够操心了,可让周五听起来,却不能不羡慕,因为,周五想操这样 的心还操不上呢。周五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过得会比我们好。 尼梅说,老周,不说孩子了,说说你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你不知 道,我是多么牵挂你啊。 尼梅说着说着,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在周五那里,尼梅待了有一个多小时。从周五那里回来,一进屋子,看到郑七 正等她回来。 尼梅还没有开口,郑七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尼梅说,你怎么知道了? 郑七说,一看你满脸喜气,我就知道,没有问题了。尼梅说,不过,周五说了,他 要单独和赵六谈谈。 一听周五要和自己谈谈,赵六兴奋得不行,买了四瓶子好酒,去了周五住的别 墅。郑七把赵六送到门口,郑七很想一块儿进去,他有点不放心。要知道,赵六这 会儿,在郑七心中,可不是一个一般人物。但周五说了,就想一个人和赵六谈谈. 说明白了不想让他一块儿参加。周五这会儿也一样重要,他的话,郑七也不能不当 回事。 站到门口,门开了,郑七看着周五,想让周五让他和赵六一块儿进来,可周五 没有说,他只好说,你们哥儿俩好好唠唠,需要啥,给我打电话。 说完,只能看着赵六提着酒瓶子走进去,再看着周五把门慢慢关上。 一晚上,郑七没睡好,好几次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想周五和赵六,不知为什 么,他总是怕这两个人会谈出什么意外。 早上,司机接郑七上班,车子开到马路上,郑七不让司机往市委开,要司机往 宾馆开。开到五号别墅前,郑七让司机在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 走到门口,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响了,只是响,没有听到动静。郑七有点急了, 直接去推门,没想到,一推,就把门推开了,也就是说,门没有从里边锁上。门虽 然一推就开了,可郑七反而更慌了。 进到屋子里,朝屋子里一看,郑七不是急了,也不是慌了,而是差一点就要晕 过去了。 想看到的人,周五和赵六,一个不少,全在。 只是这两个人,没有站在那里,也没有坐在那里,而是躺在那里。当然,两个 人,可能多喝了些酒,又聊得晚了些,早上起不来,多睡一会儿,也算正常。可明 明屋子中间有一张大床,却只有那只大花猫睡在上面,两个人却睡在了地板上,并 且一个是头朝东,一个头朝西,一个人的脚蹬着另一个人的腿。还有,在他们四周, 四个空了的酒瓶子,东倒西歪。一把椅子,好像喝醉了,四脚朝天翻倒在地。 不过,真正让郑七要晕过去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是 个很小的东西。它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此时,正好有一束阳光从窗口射到了它 的身上,使它看起来,是那样的耀眼。 不是郑七胆子太小,会被一样很小的东西吓住。其实这个时候不管换了谁,看 到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再看到这个东西,都会要晕过去的。 因为,这个小东西,虽然很小,却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因为,它是一把真正的手枪。 郑七当然不会真的晕过去,他只是盯着那把手枪,发了一会儿呆。并且,马上 断定,他不是头一回看到这把手枪。如果记得没有错,这把手枪,早在二十多年前, 他就见过。世界上的手枪,有无数把,但我们并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经常见到,尤其 是和平年代。而一个人在相隔了许多年后,还会见到同一把手枪,就更是少有了。 不过,这少有的事,偏偏就让郑七遇上了。郑七想起来了,是在那个大雾弥漫的荒 野的早上,他看到了这把手枪。当时,这把手枪,握在一个名字叫周五的骑兵营营 长的手中,正朝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名字叫赵六的叛匪连续射击着,但没有一发子弹 打中了目标。后来,周五出了事,这把枪好像被收缴了上去。虽然认出这把枪,郑 七反倒更糊涂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把手枪怎么会突然冒了出来,出现在这 个茶几上。难道说……郑七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把郑七吓了一大跳,不但吓了一跳,还吓出了一身冷汗。 没法再往下想了,赶紧跑到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的身边,去看他们的脸。看到 了他们的脸上虽然有些青紫的痕印,但他们的鼻孔好像都还喘着气,他们的样子虽 然像死了一样,但他们的确还活着。 郑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跳才慢慢变得有些正常起来。 这天上午,郑七没有去上班,一直等到周五和赵六醒过来。醒过来后,郑七让 周五和赵六上了车,三个人到了一个小酒馆,又喝了一瓶子酒。 这瓶子酒,郑七多喝了几杯。喝酒时,郑七想起了那把枪,问周五,那把枪咋 回事? 周五就说了这支枪的历史。听完了,郑七对周五说,没啥用了,交了算了。 周五说,它跟了我一辈子了,舍不得它离开。郑七说,有规定,个人不能有枪。周 五说,凭你这个市长,不会有人说我有枪是犯法吧。郑七说,当然不会。周五说, 那就行了。郑七说,当时,一看到枪,真把我吓坏了。周五指着赵六说,要不是一 块儿打过鬼子,他还救过我,真想用枪把他崩了。赵六一听,不好意思了,说,我 一个劲儿道歉,老周硬是不原谅,虽然没朝我开枪,可动了拳头,不过,打得好, 打得痛快,我也该打,是我把老周害惨了。郑七说,也不能全怨你,当时的历史环 境不一样吗,现在不是好了吗,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老祖先,咋能老是仇敌呢。 赵六说,是啊,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认错的,是来还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