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下着雨,下得很大。只要下大雨,地里干活的人就不干了,就跑回家。劳改犯 不能这么做,不管下多大的雨,还得干。 正在挖一条渠,还没有挖好。雨水不管那么多,落到地上后,四处流,什么地 方低,就往什么地方流,流到了挖了一半的水渠里,挖渠的人,只好站在水里继续 挖。 老罗没有被判刑,可送到了劳改队,不得不和劳改犯一样,劳改犯干什么,他 就得干什么,还得干得一样多。 老罗不大会干活,而气力也和那些劳改犯不能比。和劳改犯一样干,干久了, 老罗受不了,又赶上下大雨,老罗就蹲到了一蓬红柳下,想歇一会儿。 几个劳改犯看见了,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不干活了,走过来,把老罗围住了。 老罗说,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说,你是个走资派,比我们还坏,所以我们 要改造你。 说着,朝着老罗踢了一脚,让老罗不要偷懒,快去干活。 老罗一下子火了,站起来,说,你们这些混蛋,有什么资格管我? 一看,老罗 不但不听话,还要骂人,马上一拥而上,对着老罗拳打脚踢起来。那凶恶的样子, 似乎不把老罗打死,也得把老罗打残。边打还边说,放开打,没事,上面说了,把 走资派打死,是为国家除害。 就在这时,雨中响起了一声吆喝。 住手。 声音不大,有些低沉,却好像比天上响着的雷还要厉害,几个劳改犯马上站着 不动了。又听到一声喊,还不赶紧干活去? 几个劳改犯马上说,是,大哥,边说边 逃跑似的去干活了。 说话的人,把老罗从泥水中拉了起来。老罗看到这个人,原来也是个劳改犯,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年轻,比刚才打他的几个劳改犯都要年轻。不知为什么,看着 他,觉得有点面熟,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雨停了,大雨来得猛,走得也快,太阳出来了,似乎在水里洗了个澡,显得更 加明亮。 让劳改犯晒起太阳,不是让他们休息,是让他们把湿透的衣服晒干,好更方便 干活。 老罗看到了刚才救他的年轻人,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问年轻人,你是谁? 我 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年轻人说,首长,我在师部当过警卫,你来下野地时,我给你 站过岗。 老罗说,你是…… 年轻人说,我是李山。 老罗一下子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也知道这个人怎么会在劳改队了,老罗一下子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山正在卷莫合烟,卷好了,没有自己抽,给老罗,让老罗抽。 老罗说,他们怎么会听你的话? 李山说,这个地方,谁厉害谁就是老大,他们 打不过我,还有,我也不怕死,他们没办法,只能听我的。首长,你怎么也会进到 这里? 老罗说,天知道。 李山说,你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得想办法离开。 老罗说,可我说了不算,已经没有人听我的了。 李山说,首长,我听你的。 老罗看着李山,这句多少年来不知听过了多少遍的话,有好久没有听到了,能 在这里听到,让老罗的眼睛有些发潮。 有了李山的话,白麦放心了许多。 只要老罗不会有事,再有什么事,白麦都不那么怕了。 知道杨来顺对老罗不会罢休,同样对自己也不会罢休,果然,刚吃过晚饭,天 还没有黑透,杨来顺就找上了门。 看到杨来顺进了门,白麦没问他来干什么,因为,不用问,白麦也知道他来会 干什么。 杨来顺说,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尤其看不得女人受苦。 白麦说,我不苦。 杨来顺说,没有男人在身边,就是女人的苦。 白麦说,有时男人在身边,反而会更苦。 杨来顺说,我比老罗强,只会让你快乐。 白麦说,你不如老罗的一根汗毛。 杨来顺说,那是你不了解我。 白麦说,我对你太了解了。 杨来顺说,那怎么能算了解,只有成了一家子,才能了解。 白麦说,如果我说不呢? 杨来顺说,老罗在劳改队会命不保。 白麦说,就算老罗命不保,我也一样会说不。 杨来顺说,那么,可能连你一样也会命不保。 白麦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重。 白麦让杨来顺走,杨来顺当然不会就这么走了。 杨来顺说,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白麦说,你还想干什么? 杨来顺说,告诉你吧,在我心里边,你已经是我老婆 了。 白麦说,这不能你说了算。 杨来顺说,我这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吗? 白麦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杨来顺说, 我是真的喜欢你,是真心想娶你。 白麦说,不可能。 杨来顺说,有什么不可能的,睡过那么多次了,夫妻要做的事,全做了,也就 是说,实际上,咱们已经是夫妻了。现在,你只要和老罗把婚离掉,我们就可以在 一起了,就用不着怕别人看见,怕别人说了,你也用不着再受罪了,多好啊。 白麦说,你就别做这个梦了,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杨来顺说,一个人睡觉多没意思,好了,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那咱们就睡 觉吧。 说着,杨来顺一屁股坐到了屋子里的那个大床上,好不容易把那个走资派赶走 了,他怎么也得慰劳一下自己,在柴火垛上和在大床上,一定会很不一样。 白麦说,你真的不走啊,你要不走,我就走。 杨来顺说,走什么走啊,你就别装了,像你这么年轻的女人,我就不信你不想, 再说了,咱们又不是头一次。 白麦看了杨来顺一眼,看了以后,转过身往门外走。 这一眼,让杨来顺有些受不了了。活这么大,好像从没被人看得起过,正觉得 这些日子,活得有点像个人样了,一个走资派的老婆却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和一个女人睡觉不睡觉的问题了,这关系到了一 个男人的尊严,准确一点说,还是关系到所有造反战士的尊严,看不起杨来顺,就 是看不起造反派。并且居然是被一个走资派的老婆看不起,实在是太失败了。 这么一想,杨来顺再也没法克制了,杨来顺就是马上被送到劳改队,也不能放 过白麦。 暴凸着满脸青筋,朝前跨了一步,抓住了白麦的衣领。 白麦说,你想干什么? 杨来顺说,我要和你现在做夫妻。 白麦说,夫妻可得两厢情愿。 杨来顺说,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白麦说,我不愿意你怎么的? 杨来顺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白麦说,我就不信,你还能像对白豆那样,把我拖进玉米地。 正不知往下怎么干,白麦说到了白豆,一说到白豆,杨来顺知道该做什么了。 为什么对白麦,不能像对白豆一样? 白豆开始也硬得很,也不愿意,后来怎么样, 不但让他那个了,还乖乖嫁给了他。女人全都一样贱,越对她客气,她越摆架子。 女人就像马,要想骑上它,让她老实听话,就得用皮鞭子抽。 一下子有了胆子,扯过白麦往里间床上拉。 这里没有玉米地,可这里有一张大木床。 想用对白豆的办法对白麦,可扯了几下,也没有把白麦扯进里边一间屋子。这 才发现,方法上出问题了,对付白豆,是一下子让白豆啥都不知道了,昏了过去, 想干啥就干啥,不用太费事。 白麦却完全不一样,白麦手脚全能动。一个女人穿在身上的衣服,自己不想脱, 别人来脱,是很难一下子脱掉的。 撕扯了好一阵子,杨来顺出了汗,直喘粗气,白麦身上的衣服,一件也没有脱 下来。 杨来顺急了,拿出了手枪。看到手枪,白麦没有怕。白麦说,你有胆子,就开 枪。杨来顺真把手枪举了起来。不过,手枪举起来,并没有扣动扳机,只是朝着白 麦的头砸下去。杨来顺可不傻,这会儿,他只想让白麦不能反抗,却不想让白麦死。 手枪托砸到了白麦头上,真把白麦砸晕了。 白麦晕了,接下的事就好办了,杨来顺没有马上急着办。越是好吃的东西,越 不要太急着吃,慢慢吃,才能吃出味道。再说了,刚才和白麦的一阵厮打,让他也 有些累了,他想歇一会儿,再干他想干的事。杨来顺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抽着烟,看着晕过去的白麦,一张脸白里透红,圆鼓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奏 地起伏着。杨来顺想,我一定要非她不娶。 杨来顺脸上露出了笑,把抽了一半的烟扔了后,一双手伸向了白麦,去解白麦 胸前的衣扣。就在这时,地窝子外面好像有人在喊叫,好像是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按说,一个人听到别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只要这个名字不是自己的,就会不去理 睬。 可杨来顺不知为什么,听到了别人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时,杨来顺的手一下 子停在了白麦的胸前。 杨来顺不相信真的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想是不是听错了,就认真地听了一 下。这一次,真听清了,果然是那个人的名字,杨来顺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再理会 已经昏迷的白麦,转身朝屋外跑出去。 听到了什么一句喊叫,会让他肯放下手头的这样一件事,是谁这么厉害,会让 杨来顺紧张成这样? 其实,这也不能怪杨来顺,把谁换成杨来顺,这个时候听到这 个人的名字,都会和他差不多的。 因为,杨来顺听到的这个人的名字叫胡铁。 不但听到胡铁的名字,还听到许多人在叫喊,胡铁回来了,胡铁回来了。 走出了地窝子,一眼就看到了胡铁。 几十米远的一片空地上,胡铁正和一些人在说话。当铁匠时,胡铁帮过不少人 的忙,和许多人的关系都不错,知道胡铁是个讲义气的男人,所以,看到了胡铁后, 好多人并没有因为他犯了反革命罪,而不去理他。 看到了胡铁后,杨来顺的脑子有一会儿好像空白了,不知是不是该走上前去, 给胡铁打个招呼,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和胡铁才是真正的老朋友。可这个时候,他 好像更应该选择的是转身逃跑,因为,如果说胡铁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仇人的话, 那么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但实际他并没有选择的机会,就在他看到了胡铁的同时,胡铁也看见了他,看 见了他后,胡铁就对周围的人说了一声,我还有别的事要办。这时大家也看到了杨 来顺,一听胡铁这么说,马上就明白胡铁要办的是什么事了,大家马上就把两个人 之间的路让开了。 胡铁朝杨来顺走去,杨来顺知道,这会儿他要是转身离开,那他在下野地就真 的不会有人再把他当男人了,所以,尽管他的腿肚子在打颤,但他还是迎向了胡铁, 不过,他的一只手,却不肯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因为,那只手这会儿,正握着一 把上了膛的手枪。他想,就算胡铁刀子快,也不能快过子弹。 好像知道杨来顺在想什么,快走到杨来顺跟前时,胡铁把手朝上抬了一下,让 杨来顺看到了他摊开的手掌。这个举动,让杨来顺明白了,胡铁并没有打算要他的 命。 胡铁说,老杨,我想和你谈点事。 杨来顺说,什么事? 胡铁说,我不想在这儿谈。 杨来顺说,可以去我办公室。 胡铁说,我不习惯在屋子里谈话。 胡铁和杨来顺朝营地外走。 好多人看着他们朝外走,有几个拿了刀枪的,是杨来顺的手下,跟在了后面。 走了一段,胡铁看了他们一眼,胡铁说,别让他们跟着了,用不着。杨来顺说,没 有让他们跟。回过头,对几个人说,别跟着了,去忙别的事吧。 几个人不跟了,只剩了胡铁和杨来顺继续朝营地外走。 快走出营地了,还往外走,杨来顺说,行了吧,再走,就是野外了。 胡铁说,这几年,在野外呆惯了,就想呆在野外。 又走了一阵,走到了一片沙丘上。沙丘上有一棵胡杨,走到了胡杨树下,胡铁 问杨来顺,还记不记得这棵树。胡铁一问,杨来顺想起来了,几年前一个月夜,就 在这里,胡铁用刀子把一只蝙蝠扎死在树上,让杨来顺不要再娶白豆,看着胡铁的 刀子,杨来顺没有办法,只好把白豆让给了胡铁。 想起了往事,杨来顺紧张了,握枪的手,在裤子口袋里抖了起来,想把枪掏出 来,却怎么也掏不出来。 胡铁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劲一拉,把一只手和一把手枪一块拉了出来, 胡铁一甩,手枪飞到了一边,接着,胡铁从口袋里掏出几把刀子。 杨来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喊了一声胡铁大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是我 害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你就看在我们一起同甘共苦过,出生入死过,放过我吧, 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 胡铁笑了起来,说老杨,你搞错了,我找你来,不是杀你,不是要和你算旧账, 主要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杨来顺听说胡铁不杀他,马上不跪了,问胡铁商量什么事,说只要他能帮得上 忙,不论干什么他都干。 胡铁说,你先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 杨来顺说,我也说不清楚,反 正有一点我知道,以前那些当官的,不管多大的官,差不多全成了走资派,有的被 打倒了,有的炮轰了,有的l 被火烧了。 胡铁说,是不是我们可以审判他们了? 杨来顺说,差不多吧。 胡铁说,这个文化大革命可真好。 杨来顺说,是的,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人,怎么会有今天? 不光我们这 样想,全国人民都这样想,有一首歌,就是这么唱的。 说着,杨来顺真唱了起来,那歌的名字,就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这首歌听起来像个儿歌,但那个时候,几乎是大人小孩都会唱。 ’胡铁说, 这些年,我有家不能归,没有犯罪,却要坐牢,甚至还要杀头,是谁把我害成这样, 不是老天,不是命。 杨来顺马上接着说,这不能全怪我。 胡铁说,当然不能全怪你,你还没有这么大能耐,我想来想去,就是那个走资 派。 杨来顺一听,马上喊了起来,说,太对了,就是他们,那些当官的,没有一个 好东西,要把罪恶全算到他们头上去。 杨来顺说,胡铁,那你加入我们的战斗组织吧,我让你当司令。 胡铁说,你们的战斗组织有什么用? 杨来顺说,可以收拾牛鬼蛇神,收拾走资 派。 胡铁说,别的牛鬼蛇神和走资派,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只想收拾一个走资 派。 杨来顺说,你说是谁? ‘胡铁说,还有谁,那个姓罗的家伙。 杨来顺说,他就在下野地。 胡铁说,我要开那个姓罗的批斗会。 杨来顺说,我全力支持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胡铁说,我什么都不要你做,只要你把那个姓罗的交给我就行了,对了,还有 他的老婆。 杨来顺说,姓罗的,我可以给你,但他老婆不能给你。 胡铁说,为什么? 杨来顺说,我正在做工作,让她和老罗离婚。 胡铁噢了一声,看了杨来顺一眼,杨来顺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几声。胡 铁心想,看来,只要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