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卓家庄一疗伤,整整十五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这十五天来,迎菊倒也做到了奔雷托的要求,不再跟他抢绍兴酒坊的经营权, 对丫环奴仆们说话客客气气,表面也答应了要当他酒僮的承诺。 不过这些顺从…… 全是假象! 她在等待着她的腰伤早日痊愈,只要她的伤一好,能蹦能跳了,她就不信他 还能奈何得了她。 而且她发现,这段时间内,只要对奔雷托轻声细语、态度温顺,他便会对她 倍加呵护,吃的、用的、穿的一样也不少,嘘寒问暖、看头顾尾样样都来。 想不到,仗着腰伤的优势,加上女人天生就具备的娇柔,就能把男人给吃得 死死的,哪个男人不吃女人温柔这一套,只要她化为病西施,眼光不再那么锐利、 口气不再那样霸道,她就能吃香喝辣,把奔雷托这鞑子,当成笨蛋要得团团转。 “今天好多了吗?要不要到外头花园走一走?”奔雷托例行性地一早就来探 望迎菊的腰伤,据大夫说,只要半个月内都有在专心做复建,应该这几天就能走 得很顺利,可是看她这几天在练习走路的样子,并没有多大的进展。 “不行不行,我觉得我的腰……还是很痛,而且晚上睡觉,都陲不安稳。” 迎菊难得出现西施捧心的表情,她紧皱双眉,看起来既是一副弱不禁风,病黛玉 的样子。 奔雷托心头一绞,担忧的躁虑全写在脸上。 “这怎么会呢?我问过大夫,他说你的复元情况,应该很良好才对。”药都 是他按时在煎、在喂,复建更是他带着她,一步步在花园内走着,这几天也没看 她哪儿撞着,或哪儿碰着,他始终想不透,怎还会痛成那个样子呢? “那些大夫全是庸医,根本就没有对症下药,哎哟……我会不会就这样一辈 子都好不起来呀?”她自怜自艾说着,一记长长的呻吟,听得奔雷托六神无主, 整个脑袋瓜热烘烘,非得要挤出一个好法子,让迎菊好过点才行。 “别说那样不吉利的话,不过是腰闪到,又不是什么会致命的疾病。”那份 要命的担忧,看在迎菊眼中,是乐在心里。 她好喜欢看他一副手足无措、心事重重的样子,只要她把自己装得越可怜, 伤势一直好不了,他就越无助,不是抱拳、叹气、挤眉,就是绕着圆桌转圈圈。 “我看我还是替你换个大夫好了,我知道在宁波有个很有名的名医,我差人 去帮你把他请回来好了。”为了怕迎菊的伤势拖久会恶化,他不假思索,大步一 跨,便往外头走了去。 “喂……奔雷托奔雷旗主……”见他渐渐走远,她才轻笑出声。“我还以为 你多聪明,随便演个戏就急成那样,想要我乖乖听你的,哼,下辈子吧!” 他前脚一踏出去,她后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这几天奔雷托老黏在她身边, 成天就盯着她双手双脚看,生怕她有个重心不稳,稍微偏左偏右都令他担心不已, 她真怀疑,她又不是三岁小女娃,把她看得这么紧做什么。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倒有了好好参观这座酒坊的兴致,反正迟早她还是 有办法夺回来的,先走走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也好。 一走出房门,马上就得装出步履蹒跚,还是有伤在身的状况,这该死的红儿 与绿儿,最近和奔雷托那四只野兽走得极近,不时让她看到他们在双桂园里的小 亭子里相聊甚欢、打情骂俏,加上他们又有同意书那免死金牌,因此,让她们两 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不把她这主子放在眼里了。 这一切都是奔雷托的错,早晚她会要他加倍奉还的。 才这么想着,便不知不觉地来到酒坊后面的一处后院广场边,她忽然听见吵 杂的叫骂声,而且声音越吵越大声,火药味相当浓烈。 远远地看去,是卓家庄两名贩酒的小厮,正在大声责骂一对老夫妇,他们不 仅动口,还动手推了老先生一把,另一名小厮,还对着老太太拉拉扯扯,像是硬 要将她给拖到门外,那粗鲁的动作,要是就这么不留意让老太太跌倒,那后果铁 定是不堪设想。 “你们在干什么?”看不惯有老人家被欺负的迎菊,当然立刻出声喝止。 两名小厮一看到迎菊来了,心虚地互换眼色,他们当然知道她的个性,是个 精明剽悍的狠角色,最好是不必惹她就不要惹她。 “菊……菊姑娘你好,不是听说你凤体微恙,现在可好了许多?”小厮钟六 立刻挤出笑脸,必恭必敬地弯腰问候。 “是啊是啊,大家都很担心菊姑娘你的伤势呢!”一旁个头胖硕,眯成绿豆 眼的柳七,马上帮腔跟在钟六后头。 两人的好脸色与好态度并未改变迎菊的初衷与想法,虽然在卓家庄的时间不 长,但钟六与柳七的为人,多少也在一些下人的闲谈中,如蒲公英种籽般,吹进 她的耳朵里。 这两人是卓蟠在外头作威作福时,跟在身旁狗仗人势的两只狗奴才,别说是 整个卓家庄的其他奴仆或酿酒工不喜欢他们,就连街坊邻居对他们两人,也是敬 而远之,能不碰头就别碰头。 如今看到他们对一对老夫妇大吼小叫,不消说,应该又是在欺凌老弱,干些 丧尽天良的坏事。 “你们在干什么啊?”她严声问道,一双风眼如针般细锐。 “报告菊姑娘,这两个老家伙根本就是存心上门来找碴,几天前跟咱们庄里 买的十坛女儿红,说要给家里的孙女儿办嫁妆,可却在几天后的现在,把十坛酒 全都运回咱们这来,说其中两坛比其他的颜色还要淡,味道也不对,硬栽赃是咱 们掺水的,这日子都过了两天才要争,你说这怎么合理嘛!”钟六说得头头是道, 还一脸受尽委屈的嘴脸。 “就是啊,当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童叟无欺,如今说酒出了问 题,谁能让他们平白无故再换两坛酒啊!”柳七一脸哭 相,仿佛是被那两名老 人家,欺负得多么严重似的。 这两张舌灿莲花的嘴,净是挑对自个儿有利的说,一旁的老人家只有哭丧着 脸,半点驳斥的机会也没有。 “所以我说菊姑娘啊……” “够了,你讲得也够多了吧,我想听听这位老人家的意见。”她马上阻止钟 六再往下说,凭两人那急欲撇清的慌样,显然是作贼心虚,心里有鬼。 老先生看来年约七十,头发花白,两眼看来有些昏花,他蹒跚地来到迎菊跟 前,打个揖后,才缓缓说道:“这位小姑娘您好,我姓冯,住在前头的风云村, 前些日子跟卓家庄买了十坛酒,准备给最小的孙女儿办嫁妆,哪晓得在宴请宾客 时,却发现中间有两坛酒的味道不对,嗯……是有几位喝出味道似乎淡薄了些, 大伙儿也轮流地尝了下味道后,发现还真是有掺水的感觉,所以我才来要求,换 个两坛给我们,不过如此而已。” “为何在经过两天后,您才把酒给拿来换呢?” “风云村离此有四十多里路,就靠我们两老推着拖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要不是儿子媳妇都不在了,只剩下这唯一孙女儿,我们也犯不着这么辛苦啊,在 咱们村里,听说在嫁娶当天若没个好兆头,将来嫁出去就不会好命,我们也是在 跟村人商量后,才决定非得走这趟路不可。”冯老头长吁短叹,一旁的老伴更是 泪眼相伴,无语问苍天。 迎菊将冯老头的话在脑中过滤了会,接着又问道:“那又为何在当初点收时, 不做抽检,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在买酒的同时,是容许您做这项功夫的,您要是 丧失了自个儿的权利,事后就不能再有任何的异议,您明白吗?” “有呀,我就是有要做抽检,可……可这两人就只让我抽检他指定的那几坛, 其余的都说不准,当时……我急着赶紧把酒给带回去,也就应了他们的要求,谁 知道……” “谁知道你这死老头胡说八道,谁不准你去抽检其他的了,满口谎言,看我 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钟六一脸凶相,随手拿起一旁扁担,就要打向冯老头。 “我人在此你们就敢这么嚣张,我要不在,你不拿刀子砍人了!”迎菊杏眼 圆瞠,冷冷的说:“你们家那不中用的卓蟠,我都敢打得他跪地求饶,信不信我 也有办法将你们的脑袋瓜给割下来。” 钟六柳七吓得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山响,不停喊冤,“这老头满嘴的胡说 八道,我们就是跟天借了胆,也不敢在酒里掺水加料啊!” “要是没那狗胆,你们为何不让冯老伯抽捡他想要抽检的那几坛呢?”迎菊 抢过扁担,一脸兴师问罪。 “那是因为……那些都是在乾隆二十五年间,精酿的上好女儿红,是有信誉 品质保证的,他这样一抽检,不是摆明了侮辱这酒的名声吗?”柳七不但不思过, 还振振有词反驳。 “我看你才满嘴的胡说八道,传令下去,将酒坊内,所有在乾隆二十五年间 酿制的女儿红,通通给我搬到后院的广场上,我要一一抽检。”迎菊做事斩钉截 铁,并且采取速战速决态势。 “不行啊,菊姑娘,那些……都已经封了缸,你这样一抽检,那我们还卖给 谁呀?”钟六早已脸色惨白,吓得裤档里都要吓出尿来? “封了缸就不能拆缸吗?你把我当成是三岁小孩,还是不懂这行规矩的门外 汉?”她朝两人各踢一脚,踹得他们像陀螺似的滚到一旁。“还不快去!” “耶……那该不该问奔雷旗主的意见啊?”钟六不怕死,想尽办法将奔雷托 这王牌亮出来,看能不能稍稍吓阻迎菊那坚决的心意。 这一问,不但吓阻不了迎菊的决心,还当场让她火冒三丈。“这酒坊谁才是 真主子,你眼睛也不去罩亮点,人家养猫来抓耗子,我的猫倒会咬鸡,你们信不 信我要没能力宰了你们,我姑奶奶就跟你祖宗同个姓!” 高举的扁担还未落下,两名小厮便吓得连滚带爬,朝藏酒的酒窖里,将所有 同一年份的女儿红,通通搬到后院广场上。 “姑娘……您犯不着将事给闹大啊,我们仅要求能换两坛酒,不是存心要找 麻烦啊!”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冯老头紧张地上前去缓颊,希望能消消迎菊的怒 火。 “冯老伯,这件事交由我处理就行,该给您的公道,我一分也不会欠您。” 她反过来安慰两老。没想到卓家庄的上梁不正,下梁也跟着歪,这些鱼肉乡民、 欺压良善的恶棍,要是不好好整顿,给点颜色瞧瞧,不知还要做出多少伤天害理 的事来。 没多久,几名长工便在钟六的指示下,将一坛坛上头贴有乾隆二十五年的封 缸女儿红给搬了出来,近百坛的酒就这样罗列在广场上,可说是蔚为奇观。 “冯老伯,这封缸上的封条,是不是跟您发现有问题的酒缸上的封条是一样 的?”她领了冯老头走上前看,在确定无误后,便命令左右长工,正声说道: “给我拆缸,一坛坛拆开来让我检查。” 钟六柳七闻言,吓得六神无主,他们不停瞻望着前头长廊,咕嘀着救兵怎么 还没到来。 只见长工们将一坛坛的酒拆封,顿时酒味飘香,弥漫在整个后院。 迎菊凭借着她对酒的认知,先将鼻头凑到缸缘边,然后再拿起木勺子,轻舀 一瓢,轻啜一口,接着再就着日光,观察酒色。 这一番反复地仔细检查后,她放下木勺子,不动声色地来到钟六柳七面前, 左右开弓,一人各掌了两人数十个耳光。 “狗奴才,还真的以次充好,以水混酒!” 这样还是余火未消,她拿起扁担,正要好好将这两个狗奴才打到瘸腿时,一 记饱足中气的喝令,才让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暂时留下一条狗命。 “慢着!” 熟悉的声音让迎菊停下手边的动作,她回头一看,除了走在前头的奔雷托外, 后头还跟着红儿和绿儿两人。 迎菊看着两只丧家犬已经伏在地上,腿软到站不起来,气得将扁担往旁边一 丢,她知道,就算打死这两个人,她也是消不了气。 “迎菊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奔雷托只是经由下人通报前来处理, 对于细枝未节,还未能有深入了解。 “狗奴才,还不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说一遍,我警告你,这里头要是有一句 我听了不舒服的话,小心你的脑袋瓜子。” “等等!”奔雷托在钟六还未开口时,先制止了他的解释。 “还等什么,等黄昏还是等夕阳啊?” 奔雷托带着满腹的疑虑,来到她面前,他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又听到她刚 刚骂钟六与柳七的那股气势,不免问道:“你不是没办法下床走动吗?” 红儿与绿儿也感到诧异,怎么昨儿个还一副病恹恹的菊姑娘,今天马上就生 龙活虎,完全没事似的。 她自己也被奔雷托的这句话给问傻了,光顾着处理冯老伯这件事,却忘了把 自个儿柔弱体态给装出来。 看来,她的好日子恐怕只能过到今天了。 “好了就是好了,还需解释什么,刚刚没办法下床走动,现在……突然间就 行了啊!”迎菊给了他一个很敷衍的答案。 原来她的腰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害得他还到处差人到宁波,去安排行程, 请人尽速将那名神医给请回来。 那双灰眸中闪着两簇怒火,这女人竟然骗了他! 不仅如此,她也违反了同意书上的约定,又大声地责骂起奴仆。 “你忘了你签定的同意书,不再对奴仆们大声说话了吗?”他按捺住性子, 看着她怎么来强词夺理。 迎菊涨红了脸,搞不懂他为何不听完钟六的叙述后,再来跟她谈这问题。 “这两个狗奴才该骂,没将他们活活打死,算是对他们客气的了。”她毫无 惧色地回了过去。 “凡事可以好好说,我不希望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不管他们做出多么恶 劣的坏事,家有家规,不必要……”他想跟她讲理,哪晓得对方根本没耐性听完, 马上截断他的话。 “我不要听你说那些长篇大论,我问你,你要不要听他把话说完?”迎菊硬 是跟他卯上,这奔雷托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就算他们有错,你也犯了你我之间的协议。”他冷静地分析,从她私自将 藏酒在未经他同意下,全部拆缸私检,到对奴仆又打又骂,这早已违反她之前白 纸黑字下的承诺。 红儿和绿儿看到迎菊身子微微颤抖,不停劝告奔雷托不要再激怒她了,从来 都没有人敢这样挑战她的权威,还让她气得面红耳赤,泪水儿噙在眼眶里,心… …更是碎了一地。 “好,我就是犯了错,你要是看不顺眼,一刀杀了我啊!”她走到他面前, 带着怨恨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奔雷托难得的冷静,他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聪明 绝顶,又有着过人姿色的女子,为何性子会如此刚烈。 “你要不杀我,就让我来整肃这两个狗奴才,杀鸡儆猴给其他的奴才们看。” 她朝红儿看了一眼。“去把我的鞭子拿来!” 红儿双脚像被钉住,还不忘看了奔雷托一眼。 “到底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 红儿不敢再多迟疑,快速地跑回双桂园,将迎菊的长鞭取了过来。 这时,连冯老头夫妇俩,也认为事情闹得太大了,紧张地跑上前来,握住迎 菊的手,“这两坛酒我们不要了,你的好意、你的善意,我冯老头夫妇俩,心领 了。” “不行,这种事积弊已久,不趁今天做个解决,还让它在里头慢慢腐烂生蛆 不成。”她做事向来不官僚,发现弊端便要立即处理。 “可是这会造成你的困扰啊,你叫我们俩怎担待得起。”冯大娘也是不想看 到这样的画面,让迎菊腹背受敌,叫他们良心何安啊! “对的事就要坚持到底,这是我的原则,该讨的公道,我绝对会还给你们。” 她请两老到一旁去,不希望他们来瞠这浑水。 这厢才说完话,红儿已把长鞭给拿来,迎菊接过鞭子,对着钟六两人说: “依我在醍飘居的规矩,你们俩犯的是重罪,严重破坏整个酒坊的名誉,每人得 受十鞭的教训,我问你们,你们服是不服?” 这说服也挨鞭,说不服恐怕挨的鞭更多,吓得两人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以求保命。 “迎菊姑娘,这十鞭一打完,两人恐怕不死也剩半条命,不躺在床上休养个 半年,怕是下不了床干活,要不改为三鞭,象征性地训训一下,你以为如何?” 奔雷托明白这鞭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真让迎菊蛮干,他颇替两人的未来堪忧。 但是,他的话并未让迎菊采纳。 “不给他们个刻骨铭心的责罚,他们是记不取教训,这两人恶贯满盈,罪行 重大,你就别再替他们求情了。”她太了解这些做底下的人,说理不明,说情不 领,唯有好生给顿排头吃,才能收到警告效果。 钟六两人听了,忙将目标转往奔雷托。“奔雷旗主啊,求你救救我们,我们 下次再也不敢了,呜呜……” 两个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又是磕头又是拜的,看在奔雷托眼里,有些于心 不忍。 “你就一步也不肯退让?”奔雷托知道两人就算有罪,也罪不至给予如此重 大的惩办,要是不阻止下去,万一闹出人命,绝对会给她惹来更多麻烦。 “没错。”她一步也不肯让。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那么……第一鞭就往我身上打下去吧!”奔雷托将 上衣一脱,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迎菊两眼睁大,气势如虹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不敢?” 奔雷托昂起头、挺起胸,满脸无惧。 迎菊将长鞭咻咻地在地上抽鞭几下,光听那鞭风的声音,就够令人头皮发麻, 更别说打在这血肉之躯上。 空气中,微微嗅到血腥的味道,每个人全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一个诡谲难测 的结果……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