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整三天,科雷克将自己关在阴暗房间里的时间,要比到外头活动时还要来 得多。 除了例行性的吃饭外,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只是独自在房里面无表情地看 着荧幕上,与妻子生前所拍摄的DV画面带,那永难追忆的画面,让自己看着看着 就不知不觉地睡着,等到睡醒后,又重新陷入回忆的那股哀恸中。 困惑与迷茫越积越多,无论是醒着或是在梦里,丁璐的一颦一笑,仍深刻地 印在他脑海中,他更是忘不了她在掉下山谷的那一瞬间,脸上出现的惊惧与绝望。 她说她不想死啊…… 要是那时候,他再忍耐一会,多等二十分钟,等直升机一来,一切的问题便 会迎刃而解,孩子们的母亲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赔上一条命,那么…… 在即将来临的圣诞节,他们一家人,将会在细雪纷飞的冬夜里,渡过一个温 暖又充满天伦之乐的圣诞夜。 璐,你也是这么期待着这个圣诞节的,对不对? 朦胧中,他感觉到丁璐正慢慢朝自己走过来,她步履轻盈、气色红润,脸上 还带着春天百花盛开般的气息,空气中,更有着新叶绿芽初绽的甜甜香气。 她越走越近,迷蒙的五官也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当他眨动眼皮,确定眼前 的人影儿完全清楚呈现时,赫然发现,那人儿并不是丁璐! “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从今天起,你该恢复正常喽!”丁瑶为他拉开 窗帘,一道晨光瞬间将室内的幽暗划破为明。 即使是冬天的柔柔暖阳,一样刺得科雷克的眼睛睁不大开来,他不喜欢这样 灿烂明亮的感觉,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非常的不喜欢。 “把窗帘给我拉上!”一大早,他的肝火就像骄阳般旺盛。 “窗帘我是不会拉上的,要嘛你就赶紧起床梳洗,然后跟我去打羽毛球,如 果你还懒懒地想赖床的话,就是小璧拿牙刷,小瓷拿牙膏,我拿漱口杯,我们三 人到床边来服侍你起床。”她两手贴在膝盖,弯腰对着还在床上的科雷克说道, “你自己选一样吧!” “打羽毛球?你明明知道早上打羽毛球是我和你姐姐一直以来所保持的运动, 你……你竟要我跟你去打?”这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他很想把这女人的脑 袋剖开,看她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你这三天老阴阳怪气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在怀疑了,你知道吗?小璧还不 仅一次问我,爸爸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如果你再这样要死不活下去,让他看出 不对劲的地方,到时候你就自己去收拾残局吧!”她已经给了他三天调适的时间, 哪晓得他不但没有从伤痛的阴影走出,反而还越陷越深。 “孩子是我的,要是真瞒不下去,我自会主动告诉他们。” 他一手将棉被往头上一盖,身子一侧,继续过着他不见天日的生活。 “科雷克,你……”丁瑶气得将棉被用力一扯,并挤出丹田的力气大喊, “你给我起床!” 因丧失爱妻,心情早已陷落谷底,难道他连想要自我逃避,过几天不受人干 扰的日子也不行?而眼前这女人不过是他的小姨子,孩子们的阿姨、妻子的妹妹, 凭什么对他大呼小叫,她未免是太过膨胀自己,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吧! “丁瑶,我警告你——”他翻身从床上跳起,直挺挺地站立在她面前,手指 着她的鼻子,浓重的鼻启、声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斗牛低咆,随时都有可能冲出围 栏,疯狂地撞击任何想要阻挡他的事物。 几秒钟过后,科雷克还是瞠着一双虎眼瞪着丁瑶,指着她的手,还在鼻尖处 不远颤抖着,他看着那双无畏的眼眸,不明白她为何没有被他的暴怒吓到,仍神 清气闲地与他对望。 “已经一分钟了,你到底有什么指教?就快说啊!”她首先开口,似乎等得 有些不耐烦。 “你……你别再来烦我,我想要安静安静!”说完,他再度回到床上,这次 他连被子也不盖了,他就不信,她有什么力气,可以把他从床上给挖起来。 “好,你想要安静,我偏不让你安静。”她随即走了出去,没多久又走进房, 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支萨克斯风。 那是她弟弟丁琥一时兴起,买来准备吹奏给心仪的女孩子听的,但,后来觉 得实在太难而作罢,最后只能摆在角落里当装饰,现在可好,又能重新派上用场 了。 “好,我就来吹奏一首,让你的耳朵享受享受美妙的音符。”丁瑶天生是个 音痴,却又喜欢尝试,所以当丁琥在学时,她也插花地练了一首“小蜜蜂”,只 是吹奏得相当糟糕。 当那有如爆掉的喇叭音箱传出第一道声音时,科雷克感觉就像是听到手指甲 在刮玻璃的声音,即使用双手将耳朵捂住,那恐怖的声音还是穿掌而人,几乎要 将他的耳膜刺破一般。 足以令人崩溃的“小蜜蜂”持续传送着,看他已忍受不住地翻了两次身,她 知道那具高大的身躯,已经极为焦躁不安了,只要她再吹个几下,她相信他整个 人一定会清醒不已,甚至连脑细胞也全都活络了过来。 “够了,你别再吹了!”他嘶吼出声,“小蜜蜂”也正好吹奏完毕。 “原来你也知道我刚好吹完了!怎么样,现在有精神了吗?”好累,想不到 吹这种乐器这么费力,怪不得丁琥会没耐性学了。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的个性,是不可能受任何人来指使的。”他严声警告, 要让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他了,现在的科雷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 人能管得着。 “你是太久没有照镜子了,是不是?瞧瞧你,跟住在荒岛上的鲁宾逊有什么 两样。”她索性拿出一面镜子对着他,要他看看自己,原本一张俊美干净的脸, 现在成了什么鬼样。 霎时,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凌乱的长发,满脸黑粗粗的胡碴,深陷的无神 双眸,还有消瘦的双颊,不管怎么看,都像极了失意落魄的流浪汉,别说是别人, 就连自己看了也会受不了。 “要不要我叫小璧和小瓷进来,看看他们的爹地变什么样了?这几天我还好 心替你瞒着,说你人不舒服,今天我不想再骗他们了,就让你自己去跟他们说。” 她将镜子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要踏出门时,立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扯了回来, 双手朝她纤细的臂上一抓,久久不放。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来面对这样难以抉择的情况时,门外突然出现两道小小的 身影——小璧牵着小瓷,看着已经变得蓬头垢面的爹地,两人眼神中所传递出来 的,是惊惧与不安,不敢相信,短短三天,他们心爱的爹地怎么全变了样,不修 边幅的外貌就像是卡通里的坏蛋,让人怎样都不敢靠近一步。 一对上科雷克的目光,小瓷首先吓得哭了起来,她依偎在哥哥的怀中,小手 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早就没有勇气再多看父亲一眼。 就连小璧,也睁着不解的眼光,看着原本在他心中视为偶像尊敬的父亲。 “这下你满意了吧?非让他们看到你这样,你才高兴。”丁瑶真不想看到这 一幕,不好的榜样总是会在孩童幼小的心灵中,烙下不良的后果。 想必,科雷克这副鬼样,铁定会在小璧和小瓷身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 “小瓷乖,到爹地这边,给爹地抱一下。”他蹲下身,张开双臂等着女儿到 他怀里。 但,就算他脸上堆满再多和蔼可亲的笑容,那苍白的脸庞与那对熊猫眼,也 吸引不了小瓷朝前踏上一步。 “小璧,把妹妹牵过来。怎么了?我是爹地,你们都不认得了吗?”科雷克 不相信,不过短短三天,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变得跟他如此陌生。 小璧与小瓷同时摇了摇头,小脚还不停往后退,最后则快步地逃离现场,一 下子就不见人影。 “这下子你总该满意了吧?这摊子是你自己搞砸的,你自己去收拾,我不管 你了。” 非得要搞到这样难看的场面他才高兴,她一直害怕科雷克再如此一蹶不振下 去,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心灵,好心要替他抚平伤痛,哪知道这男人那么不受教, 她也不想管他了。 丁瑶驻足了一会,长叹一口气后,终于下定决心,不理会这个冥顽不灵的人, 他执意要毁掉这个家,那所有的责任就该由他自己来承担,她懒得再管他了。 “别哭别哭,爹地只是忘记洗澡澡,他不是变成大野狼,小阿姨等会就叫爹 地去洗澡澡,小瓷不能再哭了喔!”丁瑶将小瓷最爱喝的果汁牛奶端到她面前, 再用烤面包机烤了一片有熊猫图案的吐司,配上甜甜的草莓果酱,希望能转移她 的注意力,忘了科雷克那张吓人的脸孔。 “爹地是大野狼……呜呜……他是大野狼……”很快就将蓬头垢面的科雷克 的长相和三只小猪里的大野狼联想在一块的小瓷,就是无法停止她的眼泪。 一想到童话故事里的大野狼,想尽办法要吃掉小猪,这更是让她心生极端恐 惧,一时半刻,还无法从那一瞬间摄人眼中的景象抽离出来。 “爹地不是大野狼,小瓷也不是小猪,所以爹地不会吃掉小瓷的。”不管丁 瑶怎么劝怎么哄,小瓷就是安静不下来。 原以为给他三天时间,就能让他从哀伤的情境中跳脱,谁知道,这男人远不 如她想像般坚强,她也知道失去妻子的痛苦,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完全走得出来的, 就像她,难过时,也只能静静地躲在房间里想着姐姐,等到一出房门,还是得绽 现笑容,要是全家人老是处于这样低迷的气氛中,这个家想要再恢复昔日和乐融 融的景象,可说是遥遥无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小璧,你……你怎么早餐都还没动啊?”她本想叫小璧赶紧吃一吃,等会 好上学,社区的校车再过三分钟就要开来,动作不快一点,就要来不及了。 “小阿姨,我肚子不饿,我要去上学了。”懒懒地背起书包,那张忧郁的脸, 透露出他的心事重重。对于他爹地这几天来的异常表现,聪明早熟的他,多少也 看出一些异象。 “等等,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怎么能不吃呢,小阿姨用袋子帮你把 早餐装起来,第一节下课就要把它吃掉,我会打电话去问何老师,看你有没有乖 乖把早餐吃完,知道吗?”丁瑶很快地将三明治和牛奶装进小提袋中。 当她把小提袋拿到小璧面前时,这才发觉,小璧也正带着满脸的疑问,凝视 着她。 “小阿姨,我妈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对不愿妥协及不容欺瞒的眼神,让身经百战,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丁瑶,也 不禁感到胆寒。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妈咪好得很,只是工作太忙,没时间回来而已。” 丁瑶虽然堆满笑容,但当她与小璧四目相接时,还是被他那认真的眼神给瞪得有 些不自在。 “那你能不能现在打个电话,我想跟妈咪讲几句话。”小璧实事求是的精神, 可是传承了父母亲的优良遗传,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丁瑶有些招架不住。这件事早晚是要让小璧知道,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平常机灵的头脑,这下子像是转不动的引擎,半点 也发挥不了作用,她知道再不说句话,姐姐过世的消息,保证在今天就会爆发出 来。 “如果有人想在这个星期天陪爹地坐船出海去看海豚,现在最好赶紧背起书 包上学去。”出声的来源,来自于站在厨房门外的科雷克。 三人同时瞠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所站的人,跟几分钟前所看到的野人是同 一个。 他不仅将脸上杂乱的胡碴剃得一干二净,就连那如稻草般的乱发,也用发胶 固定得整齐有致,淡淡的刮胡水味道清雅舒畅,纯白的衬衫配上卡其色的长裤, 俨然像是个在厨房里帮妈妈煮饭的好爸爸一样。 他走到两个小孩面前,试图要与他们亲近,但他们似乎还将对他的印象,留 在不久前的记忆,特别是小瓷的反应最大,马上就跳下椅子,跑到丁瑶身边,张 开双臂,还使劲地跳呀跳的,紧张得直往丁瑶身上蹭去。 “姨姨,抱抱!” 丁瑶将小瓷抱了起来,看着一脸无助的科雷克,想着才刚失去妻子的他,要 是孩子们也不想跟他亲近,那他的心情岂不是更加恶劣。 她用眼神向小璧传达讯息,要他以身作则给妹妹一个好榜样,只要他肯接近 父亲,小瓷一定也会学着跟进的。 “小璧,等会叫你爹地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没想到,小璧并没照着丁瑶所问的话回答,他心里头仍惦记着刚刚的话题。 “爹地,小瓷和我都很想念妈咪,这几天,妹妹都说晚上妈咪会来找她,而 且……连我都梦到妈咪了……”小璧实在不愿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梦里的妈咪好 真实而且好悲伤,他从来不曾看过那样的妈咪,就像他们再也见不到一样。 那对黝黑灵澈的大眼,闪着智慧的精光,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科雷克,一脸小 大人的模样,在在告诉着科雷克,不要再骗他了。 知子莫若父,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他怎会不了解呢?观察与细心是他这宝贝 儿子最大的优点,况且爱妻频频来到孩子们的梦中,即使想再多瞒些时日,也已 经是不可能了。 “小璧,你过来,爹地有话要跟你说。”当科雷克将小璧唤到身边时,丁瑶 却大步走到小璧身边,一把拿起他的书包,一手拎起他的手,直往外头走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你妈咪工作那么繁重,你这样一打电话给她, 让她无法专心做实验,这样算是孝顺你妈咪吗?”她边拉着小璧,边来到客厅, 并且认真对他说道:“你乖,等再过两个礼拜,你妈咪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小阿 姨再帮你拨电话给你妈咪,好不好?” 有了丁瑶的这句话,小璧心里头踏实多了。至少,她说出了确切的时间,那 表示,妈咪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或许是他和小瓷都太想妈咪了,才会一直梦到吧! “小阿姨,你是说真的吗?” 丁瑶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但她心里还是不断地对小璧说着抱歉,希望他能原 谅她这个善意的谎言。 她拨了社区的服务电话,要他们立刻再派辆车,接小璧与小瓷去学校。 直到他们确实上了社区接送车,丁瑶这下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拖那两个礼拜有什么意义?小璧是我的儿子,他脑筋在想什么,我会不 比你清楚?”这时,从她脑后传来科雷克低沉的嗓音。 “那是因为……”她正想解释,却被他立即打断。 “请你记住,你不过是他们的阿姨,不是他们的母亲,管教的问题我自己会 负责。还有,过去的情感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心中只有你姐姐一人而已。” 他相信他说得已经够明白的了,丁璐才是他这一生的最爱,他不会再对别的 女人摩擦出火花,就算是丁瑶,也撼动不了他专情于妻子的心。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噼哩啪啦说我一顿,你以为你是谁呀,我有说我爱你吗? 真是美得冒泡,要不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孰可忍,孰不可忍, 要不是念及小璧即将到来的月考,怕会影响他的成绩,她才管他爱说不说呢! 她从来没受到这种屈辱过,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她从前的脾气, 早就丢他几颗手榴弹,炸他个身首异处,哪能让他像这样从头说到尾,还能活生 生地站在她面前,对她颐指气使。 为了不让自己再受闷气,丁瑶干脆眼不见为净,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不愿 再看到这自以为是的大混球。 砰的一声,那甩门的声音几乎要把整扇门给震垮,在稍微冷静之后,科雷克 心理不免懊悔地低咒。 “该死,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明显感觉到最近的自己,脾气变得相当暴躁与不耐烦,很多话未经过思考 就脱口而出。他很想问问在天上的丁璐,到该怎么做,才能一团和谐,不伤害到 彼此? 他握紧拳头,重重地捶向墙壁,对于自己矛盾的情绪,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与不知所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