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颂 那种耐火型的砖,暗紫色的。砌成一壁楼体。上面爬着成片成片蔓藤,一些叶 子由绿渐红着。 那扇窗子,西数第三或者第四扇窗子,还关着。窗玻璃模糊一片,看不清里头 是不是还挂着那窗帘。 眼前这印象似乎证明了她在我记忆中的位置。我却仿佛只为告别而来。 现在,她就在这楼门前,微弯着腰,数着脚边的三四摞蜂窝煤。我发觉她的时 候,好像她就已经在数着了。 她穿了件白衬衫,像那种软乎乎的人造棉的,肩部还裂着个绽口。一枚像章, 不太大也不太小,坠得衣襟垂下个兜兜来。 她鬓发已经花白过半。这本来容易把我的记忆弄断的。可她……她还数着脚边 那三四摞蜂窝煤,衣襟上的像章也一晃一晃。右手食指轻轻点着,中指和无名指微 曲,小指略翘,连拇指也稍稍伸开,好像都含着表情。 那五指间透出的情绪,旋律般的情绪,从我心里引出一种回音似的东西来…… 想起一九四六年末那个晚上来了。 那晚上很冷。我等着,两脚跺个不住,等在当时北平金鱼胡同东口芮克电影院 门前,等一场音乐会开始。 入场券,不过一张油印小纸片儿。我的一个大朋友,姓郭,把这小纸片匆匆递 给我,又使劲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这不只是对我曾参加刻写腊版歌篇一类杂 务的报偿——随后,他又匆匆进了会场。 这里原是北平基督教青年会礼堂,不知哪年改成了电影院,常演好莱坞娱乐片。 可这时候,人们入场,找位子,落座,行动都极轻,像信徒步入圣堂的情形。看样 子听众多是大学生,我这样的初中生很少,席间很快坐满了,却极安静。 离我不远处,坐下一位中年妇女。乌黑的鬓发梳理得极整饬。随落座随把一件 深色外衣抱拢在膝间,目光却关注着舞台。 舞台很浅,也没有幕布。保留着牧师布道场所的那种简单样子,真不知后半场 那么大的合唱队该怎么安置…… 记得音乐会前半场几乎都是欧洲古典曲子。休息之前,老志诚先生登台弹了贝 多芬的《月光》。可惜那时候并没真地听懂,只靠着知道作曲家曾为一个盲女即兴 弹了这支曲子的故事,才生出些联想……却见那位中年妇女一直凝神倾耳,抚在怀 间那外衣上的手指也间或微动一动,指间的节奏似与正在演奏着的旋律相合…… 琴声渐静。钢琴家在掌声中走下台来。 就在那一刻,靠左侧墙边“轰——!轰——!”两声很大很大的闷响。刹那间, 场内什么声音都没了,听众席间没什么人动。我的脑袋里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似的, 面对着那一大片沉寂。 “大家快退场!打开北太平门!”一个年轻人已站在台正中,见他瘦长瘦长的, 一边喊一边挥着手。 好像没什么困难。比平时散电影退场更顺利。几乎没人出声。等又回到夜寒里, 站到了路边,才发觉已经停了电,街头一片暗黑。一种近似于宵禁的气氛,直向人 们袭来。 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了。学校里早过了静校时间。回家路又远,怕真一宵禁就 卡在半路。听说近来夜里,连驻北平的美军宪兵也在这一带出动了,而与此同时, 脑子里也才渐渐把刚刚那两声闷响跟没来得及演出的后半场音乐会,跟那部《黄河 大合唱》联系了起来…… 我的那个大朋友参加了由北平几所大学的同学们组成的合唱团,排练了这部大 合唱。他担任独唱。记得那次在北大三院一间空教室里,他给几个朋友唱过——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我从他手上看到一张节目单,见《黄河颂》 下写着“郭光堃”三个字,铅笔字。《黄河怨》下面写的似乎是“邱照”,也是铅 笔字…… “过来,”话音响在我耳边,低低地,“跟我来……” 看见了,瘦长瘦长的身影,拉着我到一位妇女跟前。 “别担心,妈妈,是两颗恐吓性炸弹,没伤着人……哦,我们一个小朋友,眼 看要戒严,先领他回咱们家……” 做母亲的只顾朝儿子点头,那件深色外衣还抱在怀里。儿子忙着一手半接半夺, 把外衣匆匆搭在妈妈肩上,一手将我往前推了推,才转身去了。 那母亲目送着儿子,在自己额头和胸际默默划了个十字…… 我走过去,望着她,心想近二十年之后,这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不都说过了么,我不是早都说过了么!”她却已经打量着我了,“为什么还 要一趟一趟地……唉,刚要数清楚,又得从头来了……” 从她的神情里发现,是我这上衣,一件军便服,不对头了。还因为我头发被强 行剃光了,戴了顶新买的军帽。站在她面前,跟“专案组”里的简直没什么大不同。 正是从我所在学校“专案组”里透出消息,说要把我们这些人弄到一个很远的 农场去。也许要去很多年,去一辈子。这并不意外。要快做的是趁着每星期“大放 风”还没取消,得向一些该告别的人告告别。人生在世,来去不是也该明明白白的 么。可一往实处想,又觉得该去也能去告告别的人竟这么少…… “伯母,”我深鞠一躬,才说,“我,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我不认识你。”她说,几无表情。 我想说,您不记得么,那年圣诞节前夕,在芮克,《黄河大合唱》还没演,两 颗炸弹就……我还想说,是您儿子……唉,我怎么一直没弄清我那个大朋友的姓名! 当时不便多问,可北平解放后光堃参军南下,又已无从问了……只得弯下腰,把煤 先搬进去再慢慢说。 她不再言语,也弯下腰去。 不错,二楼右转第二个门口。门,虚掩着…… 夜寒里跟了那位母亲。路上还真遇上了巡逻的美国宪兵,皮靴子落地慢吞吞的 ——圣诞快到了,他们却…… 穿过两条小胡同,进了这楼门,又进了这房门。那母亲点亮一支蜡烛,示意让 我坐在这长沙发上。随后进了隔壁房间,传来挑开炉盖声音。 烛光给了一片轮廓,落地窗帘,窗前一架立式钢琴。对面和侧面靠墙满满几柜 子书。一回头,长沙发上方壁间居中挂着一幅画。细看是圣母马利亚怀抱圣婴,端 坐森林中,面貌如在夜雾里…… 一大碗玉米面粥,热气蒸腾着。从手心一直暖过来,暖过来,直暖到心里头。 唏里呼噜,连喝下两碗。 “睡吧,就睡在这儿”。这母亲抱来枕头、毛毯和那件深色呢上衣。 看见了青铜烛台,给这桌面洒一圈光晕。 看见了头上壁间那圣母像。圣母乌发披落,眼睑微垂,凝望着圣婴,仿佛就要 动容。那容光简直会让夜雾顿消…… 睡梦里依稀听到脚步声。一个长长的身影和另几个长长短短身影挤进隔壁去。 唏里呼噜喝着也许是同样的粥。低低交谈着什么,夜也更静。 远处传来一串皮靴声,慢吞吞却仍有些节奏,夜寒该更重了。 窗前烛光里升起琴声。极轻,极柔,一如小溪。烛焰映得那母亲弹奏的身影渐 渐透明起来,也映得我全身心都要投入琴音里去,投入她的容光里去…… 光影中,连那壁间的圣母,满头乌发,也仿佛要微启眼睑,把一瞥目光投向这 烛光琴韵里来…… 这旋律正是《圣母颂》,查尔列斯·古诺的名作。几乎是每个基督徒都乐于在 圣诞前夕听到的圣曲。 窗外皮靴声似已远去。圣曲却依旧往复弹奏着…… 清晨离去之前,我记住了那扇窗子。 落地窗帘不见了,窗玻璃混沌如暮色渐深。书柜空了,一些杂色碗碟乱塞在里 头。原来放长沙发处支着一张板铺,上面睡着个婴儿,脸朝里,只见满头柔发。上 方壁间一片空虚。深灰壁面居中只剩一块长方形浅灰印子。哦,钢琴还在窗刚…… 只是,只是那琴盖上钉着一排大号铁钉子,又都没钉到底,活像死了人刚入过 殓,正往棺材盖顶面下着销钉! 这一刹那,仿佛一串闷响在头上迸开。 端着一摞煤,就那么端着,两脚好像也被钉在了原处。 “还让我说?不是什么都说了么!” 母亲把我手上的煤也接了去。语音里仿佛已经无怨亦无怒。 “我一辈子为病人做事。我一辈子信教。我干了我该干的事,一件一件的事, 我都说过了。还要问什么呢?……” 床上婴儿略翻了翻身,抽泣了两声。母亲一惊,连忙过去把婴儿抱起。 “我送儿子去了你们让他去的地方了,我也送走了儿媳,去了你们让她去的地 方了。剩下个孩子,我留下了。为什么还要来?你们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么?” 母亲搂着婴儿,轻轻晃着。 “都走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这一瞬间,她面容异常安详,仿佛无所喜亦无所悲。而她背后,那片灰茫茫的 空崎,如远天覆盖而来,准备着给她一个别样的空间…… 那天,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几天以后,我被押进了一间黑屋…… 又过了十多年。 依着记忆,我又找到那座蔓藤爬满暗紫色墙壁的楼前去。见西数第三和第四扇 窗子里都挂着窗帘,色彩也都新鲜,醒目。上楼去敲门询问,从半开的门边望去, 窗前已不见那架钢琴;而年轻的女主人竟茫然,漠然,终无所答…… 后来,在芮克即红星电影院以南,一处属于东城区教育局的办公院落里,我见 到了郭文敏,光堃的二姐。得知光堃在内蒙古工作。按地址写了信去,却一直没有 回音。那以后,我得机会去了趟呼和浩特,由文联一个朋友处知道光堃一度在自治 区歌舞团任职,却未得相遇。又听他说去了锡林郭勒,陪几个内地友人采风去了。 等我赶到那边,还是没有遇到…… 我生平很少喝酒。那天晚上,在锡林郭勒,跟几个牧民兄弟对饮,竟醉了;虽 说那后几杯已大半让我洒向了草原,洒向了茫远的空间…… 从草原回来,得到了一张密纹唱片。其中第四支曲子,《圣母颂》,古诺作曲, 费城交响乐团演奏,小泽征尔指挥。当天匆匆回到家里,把窗帘放下,任那旋律从 暮色里涌出。那音流,已不再如泉水而更似江波。就在那乐流渐渐向我涌来的片刻 间,从我头颅上方,从茫茫的苍穹里,缓缓升起一片森林。圣母抱着圣婴,正从那 森林深处徐步而来。她依旧眼睑低垂,无悲无喜;却仿佛就要动容,就要给这圣子, 给这空间,赐予一个微笑。 只是,只是这圣母的鬓发,至今已经全白…… 一九八八年冬末草于北京 一九八九年春初誊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