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风景 我喜欢坐着。有时候,我也喜欢站起来,看看窗子。瞧瞧外头的风景,呼吸一 些新鲜空气。也有些时候,我又感到不大舒服,竟像心烦意乱似的,不知所措。 反正我回来,又坐了下去。 我的右手是不大行了,所以么,只可用这个左手。先是写一些文字,不成,但 求端正着写吧,好像也不好。后来我索性就慢慢儿写,管什么歪不歪、斜不斜的, 也不怎么怕了。看来这倒是一件新鲜事。 到了下午,我妻回来了。妻瞧了我一眼,就说,“从明天,我就不去了,不是 放了什么假,换了什么班儿,是退了休了。咱们也作个伴儿吧。”可不是,妻都五 十五岁了么。吃完了饭,妻就说,“下去吧,到花园儿去瞅瞅。”哦,下去当然好, 当然好。妻就去拿我的轮车,先一个人下去到了一楼,把轮车放下,又回来,却不 知我早关了门,一个人下了半层楼!妻迎上来竟扎煞着手,惊喜着连说,“慢着点 儿,可要慢着点儿!”瞧瞧,我居然扶着栏杆慢慢儿走了下来!妻忙用轮车帮我坐 下,又喜欢得什么似的,连连说,“咱们到哪儿去,哪儿去呀?”我就说,“随便, 随便”。又说,“去风光风光也好。” 妻从楼群里推着我坐了轮椅,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落下,天气也还可以。我很想看看两边街上一个又一个新漆的门面, 里头好像都是衣服——有的是崭新的,也有的呢,又是做了旧似的。街上,人早已 多了,我也喜欢得很。再往前走,就是摆摊子的了——有些个锅碗瓢盆儿;有不少 小椅子、小桌子,可都是塑料的,红、黄、蓝,全有;也有的是箱子,漂亮,引人 入胜,却只有大红的了——再一看,妻早把轮椅往里边放一放,好像仔细瞅了瞅, 也不大言语,只慢慢儿推着我,走了好几步,然后才小声说“瞧见没有,乍一看, 红箱子不是挺好的么,周围又是银色的呀!等细一瞧,你猜怎么着……”可不是么, 连我也明白了,原来是个“金玉其外”呀!就一起笑了个够。 谁知天已然快要黑了,灯都亮了么。我真是眼花缭乱一样,觉得先是白的,满 挂满挂的亮珠子,真一串一串地垂了下来——那原来是京源商场。后又觉得是霓虹 灯,三三两两,有的是“粉”加“蓝”,有的“白”加“绿”,有的又是“绿”加 “红”——瞧,就连我妻,也放慢了轮椅。这些霓虹灯,也一下子都亮敞啦,让人 眼花了一样。等再往那边走,我知道,就在这东北三环以里,甚至三元桥以外,也 早都亮敞了——原来我们已经在这三元桥下啦! 妻好像还不大尽兴,就这么往回推着我,离了三元桥。我知道,这回该我说说 话儿了。我就一口气说了这个,又说了那个……连我妻也笑个不停。我们一路走来, 就见这里头有好几个卖字画、卖鲜花的店铺。再看看那个京源商场,就很想过街去 瞅瞅。妻刚要推着轮车转过弯去——哦,灯更亮了,一块儿都更亮了!我简直花了 眼……再一看,原来这灯光里是一片通明!我让妻索性不过街,远看着京源,就见 那灯朦胧着,又变幻着,真的精彩!……可我又仿佛入了神,渐渐的,我感到什么 事都好说,都好办,也不知这是不是真该到了极端、极处。我只好闭了眼;接着, 似乎又睁开了,好像又黄、白、绿,乃至红了一样……可,可我大概就这么坐着, 坐着——哦,连我妻也不作声了,只停了我的轮椅,站着。 不去花坛了,累了,回去吧。等我们刚要转回去,就见那些灯光还都正亮着, 五彩缤纷地亮着呢……回到家,开了灯,妻在那边屋子里好像忙着什么事情,我就 开了电视,却又不知看了什么,只坐下了,恍恍惚惚,竟云山雾罩了起来。 或许我正透过些光亮,已经看了电视?看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所谓“买卖 兴隆通四海”么,当然是人活人有,只要一到了位,可就眼瞅着都发了;也无处不 看好,无处不翻几个过儿,悬得可以。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呢,大概就是看得 不怎么太好了;也许还随和着,又不大敢吃个便饭,也不“霸市欺行”,只在楼下 头往楼上喊,还说“您请,您请呀”的。而所谓“吃不了兜着走”呢?或者还大着 一个肚子,“腰缠万贯”也似的?也许是不方便了,不“看人下菜碟儿”了吧?好 像又一阵风似的,什么“风吹杨柳”呀,什么“小河淌水”呀,一会儿的功夫,又 吹跑了,吹光了。像是我做的事,听又听不大懂一样——你说可怎么办? 不知不觉,我糊里糊涂,绕了个弯儿似的,觉得清醒了些,又颇有点儿“绕梁 三日”的样子,好像清醒了不少。我知道,我应该慢慢儿地说,说什么都好,不过, 先要想清楚再说。我做好了准备。 这时候,妻从厨房里做了事,也来到屋子里,坐在一个大沙发上,给我用碗添 了茶,接着,也给自己沏了些,又想说一些话儿。没想我却先说了,“把电视关上 吧——说会子话。”妻就起来关了电视,坐了下来。我又说,“明天去看看京源商 场,再去二楼吃‘肯德基’,吃个痛快”……诸如此类,就这么不停地说——当然 了,这不过还是我自己的“练习”,或者叫做“锻炼”,妻的手里织着我的毛衣, 不声不响的,只听我说着话,细着两个眼睛,微笑着,并不大言语。后来么,我们 也就去睡了。 等到清晨我自己起来,梳洗完了,就见妻也买菜刚回来。她才坐下,想说着什 么话,听一听,可真响亮了又响亮,打来了电话。妻接了电话,哦,原来是经上海 打来的,是《文学报》。妻连忙把电话捂住,小声说,“找你的。”我就接了电话。 听那人说,“我姓饶。怎么样,你还好吧?”我也寒暄了几句。他说,“有个读者, 说大概三年没有你的消息了,不知你现在怎么样,并且说请尽快告知为好……”听 了这番话,我有些激动,只说了声“谢谢”。饶同志又说,“读者是山东的,可姓 名叫什么,我却偏偏记不得了。”像是还说了些别的,我却不知该怎么说,只问些 邮政编码之类的话了……挂上电话,我可坐不住了,连忙到那边屋子里去,很想写 一些字——可不是么,眼看这三年多,都已然过去了。我到这屋子坐下来,很想马 上写东西,可题目——叫什么“山东省……”,哦,题目先留着,不忙,先不忙, 等会儿再说。现在是要给什么《美文》呀、《北京晚报》呀之类东西写上一些话, 对,要写……却不大知道我妻早已把屋门给悄悄儿地关上了,顺便说一句,后来又 有海南省海口市和贵州省贵阳市分别来的信,都是问候的意思,也都有不少勉励的 话了。 话说回来。正午还没到,我一下子竟听得一清二楚,觉得这空气本来说是不大 一样,新鲜得很。我忙起来打开窗子,又闻了闻,听了听,似乎在那儿,在远处, 有一个云雀,好像还听出声音来了。哦,好像还有个啄木鸟,就是“光棍儿好苦” ——又听了听声音,真有各种各样的风光事,竟一辈子都消受不了一样。谁知道这 风光事偏又多磨,从云雀、啄木鸟起,真像是嗡嗡的叫,没长没短、没完没了—— 用京剧戏迷的话来说,就叫“这倒干脆”!可忽然间呢,一会儿的功夫,又像都没 有了,都不见了,安安静静,万籁无声了似的,只有几个老家贼,就是家雀,学名 叫做“麻雀”的了。我呢,索性坐了下来,多闻闻空气再说。用老浦东兼广阔的上 海话来讲么,该叫做“好不来哉”或者“好不稀奇”了,是不是?说这样绕着弯儿 来看,不是从“上海”又到了“我姓饶”或者“饶同志”了么?正在这时候,妻已 经把屋门打开,又微笑着说,“吃饭吧”。好,吃饭。 等我午睡醒来,觉得还有些兴奋,妻也笑着不答。我只好说,“咱们再下去?” 妻呢,却故意不吭声。这回我可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妻,就下了楼。妻忙推着轮车, 拿着钥匙,关上门,还说,“等会儿我呀,等会儿……”我坐上轮椅,由妻来推出 去。她刚要说什么话,我却说了,“先去风光风光!”所以么,我们就舒舒服服, 逛一逛风景去……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