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画舫斋卖画 (一九三六年冬) 一 噼力啪啦的算盘珠子响声,从账房传出来,跟胡同里那些急脾气孩子提前放的 “百响儿”挂鞭搅和到一处,给人一股子年关就横在眼睫毛跟前儿似的感觉。 “兄弟,喝口茶吧。”连福把账房当地那个白铜炉子圆炉盘上的一盖碗“祁红”, 往连喜——如今早已改名莲溪的少总管跟前挪了挪,留下个略带亲昵的笑模样,转 身出去了。 “不对。”连溪并不看两张对面账桌旁边那一老一少两位先生,只背笼着手, 悠闲地看着立式银柜上那盆漳州水仙:碧绿的叶子中间,已经窜出两支挺大的箭子 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大年初一,准开;随后才说,“重来吧。” 坐在银柜旁大杌凳上的连寿,又把手里的蓝布面子账簿翻到了头一篇儿,一笔 一笔唱诵着:“……一百四十六块四,……六百零四块五,……两千七百四十三块 整,十六块四毛一……”两张算盘,又“噼力啪啦”地响了起来。 莲溪早留起了背头,乌亮乌亮的;穿了件古铜大缎子面儿紫羔皮袍子,挽着三 寸多宽的漂白洋布袖头儿:背过来的两手,都褪到袖筒儿里,好像正悄悄儿掐着天 干地支似的,却又十指不露。等把这大半本子账目又打了一过儿,他仍不回身,只 让那花白胡子先生报个总儿——“八万一千四百四十块零七毛四分”;又让那位二 十出头的也报了——“八万一千三百三十六块四毛四分”。他这才转过身来,含笑 说,“按老齐先生的结账”;又说,“小玉先生也歇歇儿吧”,说着,端起茶来啧 了两口,放回原处;拿上电镀扣锁黑皮公事包,出去了。 “少总管这手儿,就是‘袖里金’?”小玉先生擦着鼻尖儿上的汗珠儿,问着 连寿。 “嗯,”连寿把账簿交齐先生落笔,说,“这是老总管回家养老之前,淘换来 个秘本子,莲溪自己个儿硬抠通了的。年底结账,平日查账,他概不用算盘——活 像跟算盘结下八辈儿冤仇似的。三年前给老中堂办白事,五把算盘对着打,还是他 掐算的最准——绝活儿!” “听说少总管可给这宅里头立过不少功?” “嗯,单是老中堂临危,他搂着病人后腰——中堂得的‘紧痰绝’,一动,人 就完,他愣是一天一宿不吃、不喝、不动,直到老主子咽气……他的典故多得是。 你乍来,慢慢儿就知道了。” 莲溪进了垂花门,从帔恩堂前经过,进东跨院,在西洋客厅——九年前,少三 爷从法国留学回来跟少三奶奶结婚,就把这五间装着暖气、一概洋式摆设的厅堂当 成了新房。 落地窗门,一架菲律宾木洋式梳妆台前,少三奶奶坐在弹簧矮脚圆墩上,正举 着乳白色赛璐珞把儿镜子,给自个儿抹着唇膏;微绷着嘴唇,说: “哼,守孝三年,天天儿清水寡脸的,可算熬到头儿了——今儿咱们上大北去 照张像,怎么样?你都快成慈善家了,得预备着人家报馆记者跟你要近照哇,啊?” 少三爷拿鼻子应着,却只顾在堂屋——他的起居室兼小画室,拿着调色板和画 笔,站在三脚画架子前头,给他的那幅新作:《带露的郁金香》,进行着最后的润 色。 轻轻的敲门声。随着少三爷一声“进来”,莲溪来到画架子近旁,向二位少主 人问了好,一边说“展览会的地点定了,在北海画舫斋”,一边打开公事包,取出 一张道林纸熨金的请柬,呈了上去。少三奶奶闻声从屏风后头转了过来,伸手接去 那请柬,把她丈夫、这位受聘人的大名和“北京各界赈济东三省流亡学生基金会” 的下款儿,念得挺响亮。一抹娇矜的笑容,刷地闪到她的脸上。 “莲溪,”画家的眼光仍恋在他那杰作上,眉头却微拧了拧,说,“既是义卖, 可我这画儿的价码儿……” “哟,”少三奶奶仍欣赏着那请柬上的文字和精致的花边,说,“订低了可碍 著名誉!” “我打听了,溥心畲的《寒江钓雪图》,张大千的《芭蕉仕女》,齐白石的 《南瓜蝈蝈》,都订的是一千大洋;徐燕孙的《寒析木兰图》,王青芳的《双鲤图》, 都是八百——哦,徐悲鸿的一张《岩鹰》也是一千……” “那咱们的,也得订一千!”少三奶奶的语调高昂着,“昨儿我的几个老同学 在颉英番莱馆的聚餐会上都跟我说,价码儿可谦让不得;再说,卖了钱又不装到我 的钱包儿里!” 莲溪只用眼神候着画家本人的决定。 “我在巴黎留学三年,是徐悲鸿的下两班同学,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一千!” “三爷,”莲溪准备着进言了,“依我看……” “喜子,”李妈妈颤巍巍地,推门进来了,问过二位少主人好,才又说,“老 太太传你上去一趟呢。” “一千!少一个大铜子儿,咱们都不卖!小蓉啊!”少三奶奶叫着自己的贴身 丫头,转身回到屏风后头去了,“侍候少爷换衣裳吧,像片儿可不能误——听见没 有?” 莲溪没再言语,只搀着李妈妈,退了出来。 “价码儿就是人码儿!这还有让的?我看哪……”少三奶奶大概边更衣,边发 着高论…… 二 画舫斋,坐落在北海公园东岸上。小小一座庭院,正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 都由穿山游廊连着;与众不同的是,这院落里几面厅舍围拢着的,是四四方方一凹 池子,俗称“水院儿”。各厅舍门前的台阶,都伸向池中,宛如碧波上的一只只画 船——这才得了这么个美名。倒是个举办艺术展览的好地方。莲溪随着三三两两的 参观者,进了正门。 为了赈济东三省流亡学生办的这次书画作品义卖展览会,会期只剩三天了。莲 溪因为年终宅里正忙,只开幕那天,陪着二位少主人来了一趟。今儿午前,连福悄 悄儿告诉他,说少三爷正发脾气呢,因为他那张油画儿还没…… 那天开幕式上,少三爷夫妇提前莅会签到,翩翩地进了会场。莲溪忙随了上去, 悄悄提醒着少三爷,在那些来宾中,对谁应主动上前去应酬三五句——瞅,那是宋 哲元将军的二公子,那是张少帅派驻北京的私人秘书,那是…… 少三爷面色微有些胀红;少三奶奶却一直略扬着下颏儿,拿半眯着的眼神浏览 四周。 莲溪却为那个流亡学生代表读谢词的情形难以平静。那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 学生,先还竭力冷静着,读得句逗分明;渐渐地竟泣不成声,不得不由另一名男生 代她读完……哦,东三省,“满洲国”,奉天,白衣巷——他望着那个抽噎着的女 孩子,竟忽地想起那块珮! 自从九年前,他拜托了莫德惠以后,不到半年,就接到一封莫某人的亲笔信和 一个小包裹。信上说,“蒙君之所信,受君之所托,辗转访寻,令表妹终于四平觅 见矣”;又说,“初见,唯啜泣无言耳,及至得视所嘱转交之玉珮,竟色变声噎, 昏厥良久。待缓而复苏,更泪如雨下,悲不可胜。”信中最后说,“令表妹奉玉珮 于掌中,语往访者曰:‘今日惫矣,乞来日详叙。’访者然之。及次日再至彼处, 则避匿不知所往,唯留玉珮焉……”当时,他觉得身心都木了…… 在东厢展室里,画家夫妇唯独在那幅《带露的郁金香》前,站了好半天,竟没 见一个报馆记者走近前来。倒是那献出个人收藏的张、徐二位名家之杰作的同仁堂 乐六爷,还有跟这六爷言谈甚洽的张少帅特派驻京秘书,让一拨儿又一拨儿记者围 上了。 那位画家夫人的下颏儿,扬得更高了。 莲溪却在一位不很知名的书法家所写的行草条幅的前面,悄悄停下了;上面录 的是一首宋人的七律: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当时,他签了三百五十元银洋的认购券,买下了这小小的条幅…… 现在呢,他在各展室匆匆一过,见仍未售出的已不足二十幅,那《带露的郁金 香》也在其中。等他赶回宅里,准备跟少三爷合计一下的时候,起居室内只少奶奶 独自靠在沙发上出神。 “他出去了,”少奶奶让廊下求见的莲溪进来,渐露笑容,说:“还不是为他 那张画儿!” 莲溪才要告退,少奶奶却说了句“坐吧”;见他在把门的方凳上坐下,又问了 句: “真格的,这些年我也一直没问过你:都三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还不成家?就 凭你……” “承少奶奶惦着……”他随说随站起身来。 “等等!”少奶奶抬手理了理鬓边波纹,语气挺重,神气却轻松得很,“那幅 画儿……” “我这就去办。”他伸手要拉房门。 “先别走。画儿的事,你怎么办怎么好;我只问你一句话,”少奶奶索性靠着 椅背,右臂往扶手上一搭,笑得竟相当幽雅,“都说你跟他长得像,可这些年了, 我总觉着你比他多着些什么……好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那画儿的事,你看怎 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莲溪忙退了出来,回屋换了衣服,到账房老齐先生那儿去了一趟;随后坐上马 车,出去了。 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六。香儿给宅里太太送来姑太太的一份年礼。 “喜子哥”香儿梳了个小巧的广式香蕉头——她早嫁了本王府一个有头脸儿的 上房听差的;体态虽有些发福,眉眼上倒还保留着几分年轻时候的爽快神气,见面 还“哥”长“哥”短的;可现在,她站在太太的堂屋地下,却微皱着眉,放低嗓音 说,“有人看见我玉姐了……” “在哪儿?” “鸿宾楼。” “哪儿的事啊,”莲溪苦笑了笑,“她连我托的人都躲,还会千里迢迢自个来 这儿……” “可也是……”香儿的双眉,皱得更紧了。 “福子哥已经过府去接姑太太了,”莲溪强笑着说,“晚上在西珠市口儿第一 舞台包了两个厢:梨园界救济贫寒同业的义务戏,大反串儿的《叭蜡庙》,咱们都 去……唉,一年到头的,也该乐呵乐呵了。” 三 戏,还真热闹。黄天霸,今儿愣由梅兰芳来演;张桂兰呢,倒是杨小楼来扮…… 戏票比往常贵上一番去,园子里还是卖了个“满儿”;连溜边儿加座儿,都两块大 洋一位。 场上正是黄天霸上场。梅老板一出台,就得了个焦焦亮亮儿的碰头好儿,正面 包厢宋哲元宅里一位女眷,拿着个望远镜,恰对着梅兰芳。 偏右两个挨着的包厢里,一个归这宅里太太、姑太太,莲溪跟香儿陪侍着;一 个归少三爷夫妇,小蓉侍候着。却见莲溪转身,向过道上一个挎篮子卖鲜货的一点 手,买了两大包蜜柑,十多个金桔儿、青果,分呈给老少主人。 少三爷阴沉着脸,并不动那果子;只微点点头,叫莲溪过到他这包厢里来。 梅兰芳一个武生式的亮相儿。满堂彩声。 “我那张画儿,谁买去了?” “同仁堂乐六爷。” “噢——”少三爷轻拉长调儿,豁然开朗似地,点点头;说着,顺手掏出一张 折着的毛边纸,在手上晃了晃,说:“可你晚饭后实交上来的全年的花红收入,比 这总账单子上怎么少了一千块?” “是我把那一千块钱的支票给乐六爷宅里送去了,”莲溪轻声说,“六爷挺给 面子,登时坐车去了趟画舫斋,把画儿买下了……” “放屁!”少三爷脸涨红了,顾不得邻近几个包厢里斜过来的冷眼神,嚷着, “他出风头,让我花钱?亏你……” 莲溪直望着少主人的两眼,把嘴唇紧抿着。 “有完没完?”少三奶奶把一瓣蜜柑轻放到嘴里,答茬儿了,“我让他去办的, 你嚷什么?” 杨小楼扮的张桂兰一出台,爆起满堂好儿。 “唉,”少三爷叹惜着,“一千大洋,没了!” “可你成全了自己个儿的面子啦!”少三奶奶正说着,却发觉好一会儿没言语 的莲溪,正愣里愣怔地瞅着斜对面那个偏厢。 杨小楼一个扭捏身段,又一阵笑声,彩声。 那偏厢里,只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顶已谢了,穿着相当讲究的袍子 马褂;女的仿佛三十出头,梳着个乌亮的元宝髻,淡施脂粉,黑丝绒高领衬绒袍上 别着个小巧的钻石领花儿,椅背上搭了件佛青哔叽面、玄狐领子的皮披风,好像也 正瞅着这包厢里…… 少三奶奶眼角夹着些诡秘的神情。 偏厢那女子,忽然跟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就先帮男人穿好大氅,自己也匆匆披 上披风,两人离开了包厢,下楼去了。莲溪也忙跟了出去,见那二人在前厅卖瓜子 的柜台前站了站。他正要赶上去,却见另一个女人横了过来。 “怎么,你也想吃点瓜子儿了么?”是少三奶奶,一身玫瑰紫泰西绸抱身儿驼 绒旗袍,在灯光里闪亮;而她那双眼睛里…… “我挺不舒服,想过过风儿……”莲溪说。 少三奶奶见他并没穿皮大衣,自己也觉着这前厅冷了,就四下瞥了瞥,一笑, 转身上了楼。 莲溪再找那女子,已没了踪影。 他心里又冲上一股子苦,涩,酸,匆匆出了大门,找到本宅的玻璃门窗的马车 ——把式们也都到散座儿上去听戏去了。他摸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咔” 地一声,门还真开了。他从里头取出大衣,又“呼”地关上了车门。 恍恍惚惚地走着。一张女性的脸,总在他眼前晃着——那是一张生疏得让他心 里发冷、又熟悉得让他浑身发热的脸。 那是个早已化到他的心里、又从他心头“卡吃”一声割走了的女子。 他走着,走着;不觉走进一条小胡同,闯入一家小酒馆里——茶鸡蛋,酱扒鸡, 五香花生仁儿,二锅头……够了,足够了。 他冷冷一笑,落坐了…… 等他趔趄着推门出了小酒馆,又来到这胡同里,就觉得这胡同一会儿宽,一会 窄;又觉得自己走着,一脚浅,一脚深。 走着,他想唱;走着,他又想哭。 他猛地站住了,一抬头——百顺胡同! 起得多好的个胡同名字——百顺胡同!女人就是要百依百顺。可她对我为什么 还没有一依一顺呢?女人不顺男人,男人为什么要等她? 不要紧的,这百顺胡同里还有个小玉呐!这小玉总会百依百顺的,只要是个男 人,有钱! 他记得这“艳春茶室”,知道这一大溜花名牌子上有一块是小玉的,花小玉的! 花小玉,也是小玉呀,哈哈哈…… “给二爷请安了您哪!”刚要进那油饰一新的门楼子,从里头出来个挎着提梁 木盘、满盘子冰糖葫芦儿的汉子,正张罗着生意,“抽一签儿吧,二爷!起个好点 儿,东西归您,运气也归您;起个赖点儿,晦气算我的!抽一把呀!” 想起来了:那回,也在这儿,也是他——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笑;如今,这笑藏 得更深了,都漾着了——“好,掌柜的,抽一把!” 随手一捏,提溜出来,也不看,递了过去;那小生意人接过签儿去,借门灯一 看: “哟,我的二爷,对‘大人’,满堂红!……东西归您,红运也归您。您,这 是……” 给那木盘里扔了一块“鹰洋”,也没理那句“谢二爷赏”,扭头迈进了那门楼 子。 哦,起了个对“大人”——人,人,男人,女人…… “一位——!里边儿请——!”王八伙计似乎也还是九年前那个,就是嗓音沙 了。 有个女人声音问,“二爷有熟相好的吗?还是您先过过眼?” “我,找小玉。” “小玉?没有,没……” “几年前有一个来着,”那伙计的沙嗓儿说,“后来不见人儿了,不知是从良 了,还是……” “哦,想起来了,”又是那个女人声音,“现今这儿倒是有个碧玉。二爷见见?” “见!碧玉,也是玉……”莲溪觉着心里发飘了,禁不住叨念着,“百依百顺。 一撇一捺。人,人……” 他由着那女人领进一间屋子,一股子混着扑粉、头油、花露水儿、香胰子的暖 烘烘气味,直冲鼻子。 他觉得出,就在那团气味里头,一双也还水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给他斟茶,斟了就喝。 给他削果子,削了就吃。 给他一个一个地解皮袄扣儿,解就解着。 哦,好暖和的屋子,好细腻的手指头。他记着呢,这是他人生里第一回让一个 女人摸着他的身子,他觉着舒坦,熨贴,畅快,任那两只小小的滑溜溜的手,扶着 他躺下。他觉出那双小手正给他脱鞋,一只,又一只…… “百依百顺。人,人,一撇一捺,一撇一捺……” 猛地,他一警醒——就在那双小手帮他翻身的时候,一块再熟悉不过的物件, 从他的腰间,倏地滑到了他的腿上——珮!她给他留下的玉珮! 他忽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那珮,抓到手心里,贴到胸口窝儿上——凉森森的, 从手心一直清凉到心里头……可起得太猛了,“哇”地一声,他吐了,翻肠倒肚似 地,吐了,溅脏了床边这双绣花鞋……可他,倒清醒了。 匆匆穿好衣服,捋下一只宽宽厚厚的男式赤金戒指,扔在了枕头上,没再理会 那双也还水亮、又添了几许疑惑与怅惘的眼睛…… 他跳上门口一辆洋车:“东昇平澡塘子!” 进了一间单盆雅座。他急乎乎扒下衣服,把那贴身裤褂,扔得远远儿的;才舒 了口气,迈腿进了澡盆。等他泡够了,十分爱惜地通身擦了一过,来到小卧榻前的 时候,他猛一扭脸儿——屋角立着的长长的穿衣镜里,照出个男子汉的背影来:扇 背,蜂腰,浑身上下没一点多余的膘子;肤色虽白皙了些,倒衬得眉毛更重、胡茬 子更青、头发更黑更密了…… 哦,这就是“我”吗?好像只是到了这一天,到了年交三十六岁的此时此刻, 这个“我”才让岁月给铸就了似的,哪儿哪儿都那么结实,匀称,润泽而富于弹性; 好像只是到了这一瞬间,他才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等着那个女子从他的魂里梦里 走出来……哦嗬,镜子里的“我”哟,你这就是“人”了吗?“人”,一个男人, 就应当是这个样儿吗?多少人都说过,在男人里头,“我”够得上千里挑一了;差 不离男人身上该当有的好处,“我”都有了。嗯,记得古书里说,“其不能人也”, 指的是男子无以生育,甚至无以交媾;可有了这桩本事,就算是“人”了吗?有了 这无处不含着力气的身子,有了这粗黑浓密的毛发……就算是“人”了吗?唉,你 这个“我”哟,算不算是个“人”,是个一撇一捺、正经八摆地写下的一个“人” 呢?再过不了几度春秋,就要“年交不惑”了;可刚才,刚才“我”就差一差儿…… 莲溪摸出一块玉珮,微闭两眼,侧身躺倒在那小榻上;双手把那珮紧贴在自己 干干净净、结结实实的胸脯子上,呻唤着似地,说: “玉呀,玉,喜子他,他对不起你……” 四 一匹“雪里钻”蒙古马,在山坡上啃着干草,身上还冒着一层白蒙蒙的热气。 莲溪这是奉命而至。那天,他搀了干娘,来到上房,老太太就说,“我老是做 恶梦,不是那坟冻裂了,就是让盗墓的给挖了……”一边抹泪,一边让莲溪跟连禄 到老中堂坟上看看。 刚才,给老主人坟前化了纸,奠了酒;连禄厚敦敦的嘴唇嚅嚅着,说,“得唻, 老大人您收点儿零花钱儿吧,大腊月二十八的唻……”莲溪让禄儿哥留在红石口看 坟老头的值祭房子里暖和着,说“有个熟人托我顺便去万安公墓看看他的一位至亲 的坟”,就迎着山风,一个人跨马进了这深深的山怀里来。 眼前,却只一片干枯的荆棘,荒草…… 昨儿个,他到乐宅送那一千元大洋的支票,求着给少主人维持面子的时候,六 爷告诉他,皙子先生早于五年前就在上海去世了;卧病期间,曾伏枕写了几封信, 其中一封,竟是给他莲溪的——由于某种还不大清楚的原故,这信至今才辗转了来…… 他从乐宅回来,将公事安排妥贴了,才回到小屋里,把门插紧。在灯下把那磨 损了的信封急匆匆拆开来—— 莲溪吾友清鉴: 自京中握别,余温在手;魂梦系之,倏忽四载矣。惟琐务宿疾,两相困扰;疏 于问候,乞君谅恕,今缠绵病榻,料难再起,则北望幽燕,痛何如哉。盖所痛者, 昔谬拥洪宪,拗悖共和,直令国中齿冷,海内鼻嗤,竟久无所悟;且以我心诚、我 见切,遂自诩君子,傲睨天下士,真罪人也。幸于沦而未泯之时,得遇守常先生, 承其不弃,更以良知明我之所不明,以至理喻我之所未喻;启蒙昭昧,发瞶震聋, 而拔我于污淖,则其恩非同再造为何。后先生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救之不济,终 殉于义焉。其时,大哀兮垂地,洁怨兮弥天;四海之仁人,莫不抚膺泣血,悲之无 极。前此,吾于奔走吁呼之际,得君臂助,谋未及成,而侠风已见,至今难忘,然 囊闻雪樵夫子曾于宴集时以雅号赠君,而君亦颇自得,概以莲为花中之君子耳。唏, 其何物君子。孔孟倡之于前,程朱赞之于后,而吾更因罪衍,掠君子之美谥,此诚 滑天下之大稽也。故吾虽大去之期不远,仍当以片言相誓,曰:宁做逆臣,不为君 子。呜呼,茫茫孽海,不见慈航;渺渺迷津,幸瞻灯塔。虽此生难及彼岸,亦死可 瞑目矣。近觉腕如酥,笔如杵,耿耿我心,克难尽意。此或永诀欤,吾友。 杨度 草于枕畔 一九三一年,二月六日,沪上。 若得便,望去守常先生灵前,代吾一祭,则子愿已足。又及。 现在,他把这信从身边取出,展开,从头至尾,又默诵了一遍;随即望着眼前 这衰草,这衰草间的有碑与无碑的荒坟,心中自语着: “守常先生,皙子先生让我来看您来了;可您长眠之地,到底在哪儿呢?” 他又想,在另一世界,二位先生早已相聚了吧;在他们那个世界,凡“人”字, 都该是一撇一捺,极庄严又极潇洒,用热血、热泪、热汗写成的! 人,人!杨皙子先生是个“宁做逆臣,不为君子”的人。他活着是,死了也永 远是! 莲溪想,两位先生虽都早已到了另一世界,可自己却连半串纸钱也没能焚化, 只好…… 他擦着一支火柴,把那封信,点了起来。 一团不大的,可烧得那么亮、那么欢的火苗儿,由他手上一跃而起,随着微微 的山风,竟忽地变成了一片灰;那片灰刚要打个旋的一刹那,又倏地化作了一抹烟 痕,随着就渺然而没了…… “唉……”莲溪长叹了一声,站了好一阵子。刚要回身离去,又猛然住了脚, 喊出一声“我这是怎么了……”他失悔不该把那张也许是皙子先生的一生绝笔,化 作了一缕轻烟!他紧跑到山坡,牵马任镫,赶回看坟小屋,对连禄说了声“宅里有 些个急事”,也不等对方答话,拨转马头,“叭叭叭”连抽了三鞭子,那马就微低 了低头,略塌了塌腰,亮掌翻蹄,一阵风似地,下山而去…… 本宅大门道里,放着那幅少三爷的杰作:《带露的郁金香》。莲溪一边把热汗 淋漓的马匹交给一个大门上当班儿的拉去遇着,一边随连寿进了账房里屋,没顾得 歇,就问: “寿儿哥,这画儿是怎么回事?” “唉,咱们少爷拿著名片,到人家乐宅,愣把这画儿给要回来啦!” 莲溪听了,没吭气;接过小玉先生递上的热手巾把儿,草草擦了把脸,谢了声 “辛苦”;到老太太跟前复了命,说了声“今儿个该抄的经,还欠着三行呢”—— 自从少三爷出洋留学,这每日抄写十行恭楷《金刚经》的善举,就由莲溪承当了。 他见老太太点了点头,就退出上房,又到李妈妈房里,看了看病在床上的干娘,才 赶回自己那间小屋里来。 他匆匆换了家常衣服,净了手,从经被底下揭了一幅素黄绢,铺在桌面上,就 落了座,提笔蘸墨,把杨度那封遗书,一字字、一句句地追记了下来…… 嗒嗒嗒——细细的,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香儿。” 开了门:香儿,领着个小小子,站在门口——莲溪心里一动。 那孩子,三四岁光景;穿了身蓝缎子棉袄棉裤,带了顶古铜绒线帽子;清瘦的 脸儿,那眉眼……哦,简直没有哪一处不像另一个孩子,一个早化到莲溪自己心里 的小姑娘;只是眉毛浓了些,鼻梁儿高了些,嘴唇厚了些,下颏儿宽了些——他, 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儿。 把他们让进屋来,落了座;他轻轻拉那孩子到自个儿身边,等着香儿张嘴。 那孩子,木在那儿,两眼直直的,盯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活像荒林子里愣在 干枝儿上的一只小野雀儿。 “她,命太苦了……”香儿只说了几个字,眼泪就滚了下来,“那年,她躲开 你托去找她的那个人,好歹跟了个主儿,从良了,后来还真……就是这孩子。谁想, 没几年儿,又守了寡。等到当卖一空,正愁着呢,遇上个老相识,这才又……可人 家对这孩子么……” “别说了。让她……就……放心吧!”莲溪说着,两眼却忙闭上了,把涌上来 的热辣辣的泪,硬给忍了下去;才微睁开眼睛,在朦胧中,看了看那张清瘦的,生 疏得让他心里发冷、又熟悉得让他浑身发暖的小脸儿,忽地一把,将那孩子紧搂在 怀里……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