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总有很多孩子和年青的朋友渴望走出都市,走向郊外或 是更遥远的乡村。我曾经在写一篇校园记实采访录时碰到很多十五、六岁的初三学 生,被入学阴影紧紧缠绕的他们在心底里对这种高负荷不甚厌烦,谈起最大的心愿, 几乎大部分的人都希望逃离这一切,到广阔的有山有水的天地中游玩。这不得不使 我很为感慨,我想到了我的童年,那些和我有关的乡村记忆。 今年的春节,我又回到了在童年记忆中的乡村,变化实在是很大。很多的田地 被各种各样的房产商开发成了大片的别墅群,以前的泥泞小路变成了高速公路。那 条曾经欢快涌动、清澈,有水草有鱼的湖,也已经变得浑浊,呆滞,当地的人都说, 这条湖快“死”了。在那个乍暖还寒的午后,我一个人走在唯剩的一片田地的田埂 上,那些好多年以前的往事竟然异常清晰地纷乱交错地挤到我的眼前,那一瞬间, 我有一种恍惚,那些童年时代的记忆怎么会如此深的藏在我心中,丝毫未曾褪去它 最初的色彩? 我是一个在都市长大的孩子,可是在我入学前的二年,以及从小学一年级到三 年级的每年的寒暑假,我是在乡村度过的。那时候,我的父母亲比较忙,假期里留 我和妹妹在家无人照顾是他们所不能放心的,外公外婆也很宠爱我们,对寂寞的日 子也已是怕的了,于是我和乡村结下了缘份。那时,外公是当地的一家碾米厂的厂 长,算是当地的一家很大的企业,我们住的那座房子临湖,每天清晨起来,我就会 趴在窗台上看来往的船只,好象永远也看不够。 外婆是个很能干的人,也毫没有厂长夫人的架势,喜欢自己种蔬菜、养鸡、喂 鱼,喜欢钓鱼是到了迷恋的程度。那时候,我象一条小尾巴一样地跟着她走在阡陌 交错的农地上,她教会了我辨认各种菜,跟她学钓鱼,人晒得黑得不得了。外婆又 是个心善好客的人,她会在腊月里去收集第一场雪,然后把那些雪存入缸中,再用 蜡封好,待到全部融化后再藏好,她说,这是可以治发烧感冒的。我那时懵懂无知, 幼年的我体弱多病,经常是感冒发烧,好象也不记得上过多少医院,都是喝这样的 雪水喝好的。后来,远近的人凡是家里有人发高烧总是来向外婆要一点雪水。米厂 里的耗子很多,外婆会经常捧回一些刚刚出生的,通体都是粉红色的小老鼠,这些 小东西几乎都不能睁开眼,爪子也都没有长出来,就象是一个白净的肉团,也只有 这个时候,我会对一向憎恶的老鼠生出些怜爱来。那时候,我尚年幼,怕是还有些 怕,可好奇心总还是很甚的。用心小心翼翼地去触它们,它们好象还久在酣睡之中 一般。外婆将它们取回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制药,她备好了一整瓶生油,然后将那 些才出生的老鼠一个个放进去,就在那一瞬间,我会有一些心疼,那些小东西连 “吱”的一声都没有发出,然后就沉下去,很快就死去了,然后将瓶盖拧紧,待老 鼠的尸体完全腐烂后,这样的油用来治疗烫伤是绝佳的药。我也不晓得外婆是从哪 里学来的这么多土方法,只是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诸如将鸡胗皮晒干后磨成粉熬 成灰,用开水冲服后是可以养胃的,喝新鲜的鳝鱼的血是可以提神的……反正,那 时候在那个地方,远近都知道有个心善的老太太,她不是医生却是可以给病人惠助 的人。 外公是个非常和善又极宠爱孩子的人,在厂里他是绝对的权威,好象很多的人 都怕他。对工作他是丝毫不含糊的,而且也少有开后门之类的机会给别人,所以是 个在旁人心目中蛮有威望的人。他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我那时虽然得到他最多的 宠爱,可是上班时间他是坚决不允许我去找他。其实我们住的房子离厂区很近,我 常常是一个人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跑一段路,跑到外公的办公室外张望,只有非常 难得的机会,外公才让我进他的办公室,把他的椅子让给我坐,我会像模像样地拿 起他画的机械制图纸横看竖看,惹得他笑。 那个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的。我和那些农家的孩子一起玩,去拾稻穗喂鸡, 去河边捉蝌蚪,躲在米厂宽敞的厂房和谷包后面玩捉迷藏的游戏。但是这一切都是 偷偷溜出去的,待到外公外婆去上了班,出去玩一小会儿,又得乖乖地躲回来,翻 翻儿童连环画顺手再涂几笔,写一些他们布置的练字和看书的作业。我也曾经被外 公厂里的一帮年青人带去,在那条湖里学游泳,怎么教,我都是惧水如畏虎,结果 他们失去了耐性,就将我放在湖旁的一个较平坦的石板上,自己去游了。哪料到那 块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我动了一下,脚底一滑就滚到湖底去了,我只记得呛了好多 水最后被人救了起来。我倒没什么,惹得外公外婆都掉了泪。愈加是不敢放我出去 玩了。那一年,我才七岁,差一点我就要被淹死在那条湖里了。 与大自然最初的亲近感也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田地里的空气总是非常新 鲜,外公外婆都有早起的习惯,他们是不让孩子睡懒觉的。记忆中,总有那样的场 景:我在田里一直跑,跑啊跑,直到精疲力竭为止。与现在六、七岁的孩子比,虽 然是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去学习电脑、钢琴,可是,很多无形的知识就是在点滴之间 融汇贯通起来。不同的时代总会有不同的方式去接受不同的知识和教育,这恐怕也 不是哪一个更好的问题。 我后来问我的父母,为什么在我上学后,每年的寒暑假还要坚持送我去那里。 父母的回答非常简单:一直待在城市里,总不是件太好的事,小孩子应该接触最天 然的东西,在农村里住过的孩子会比较纯朴。 我还记得,我跟着外婆走过很多真正的农家。那时候,他们的生存根本是土地。 我第一次看到了跟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种种有意思的事。那些农家都是用灶火烧 饭的,当你把枝杆放进去的时候,噼噼啪啪作响,炉火会映得半个屋子焕发出光采。 我只记得,那些人都特别好客,忙不迭地将自己家里的糖果往我手里塞,虽然远不 如爸爸妈妈特地给我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可我还是将他们的盛情牢牢记住 了。农家的后院里大多都养了长毛兔、山羊,家里有猫有狗。正院子里栽着桃花树 和橘子树,搭的凉棚上爬满了丝瓜的藤。我也曾在这样的农家住过几天,吃着灶里 烧出来的特别香浓的饭菜,喝着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偷偷地去拔过几根长毛兔的毛, 也被那只调皮的猫划伤过手背。农家的生活在那时我一个孩子的眼里是生趣盎然的, 很多的东西都是家里没有的,然而即便在那时候,我也已经知道,农家的生活是寂 寞而清苦的。那些农家的孩子是非常羡慕我这个从上海来的小孩的。后来,我渐渐 长大,关于那个江南小镇的记忆就真的被深锁起来了,外公也从那家厂离休回到了 上海。回来以后,我和很多的同龄人一样度过寂寞而冗长的童年,在父母和长辈的 眼里,我是个文静得近乎孤僻的孩子,从来不愿意出门去玩。想想那些跳橡皮筋, 偶尔跟着父母上公园的情景,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关于我童年的那些乡村记忆,都 市的孩子相对于乡村的孩子,在心灵完全舒展自由这个层面上,是没有什么真正的 游戏可言的。 这一次,我回到了这久别的江南小村。世事变迁,让人在蓦然回首间才觉得近 乎十年的时间就这样滑走了。儿提时代的玩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有的已经结婚 当了母亲。我一个人在田埂上走,想想心事,暮色一层浓过一层挂下来,茫然远眺, 一切都是安宁的。好多年前,那个年幼的女孩趴在窗台上,看暮色中的湖,看湖上 的船,看那些夜归的人,小小的脸都快要贴在窗户上了……所有的情景,那些往昔 的旧照片,与现在的一切不自觉地靠拢,渐渐地成了一张叠影。好多年过去,这里 的人家或盖了新居,或是搬走了,我们以前住的那幢房子还依然在,那一个黄昏, 我在那个临湖的窗台上搂着外婆,让她和我一起回忆当初带我出去钓鱼的情景。老 人家的脸上腾升出一种光采,那种回忆里好象也盛满了她的幸福,她对往事的追恋。 那些我们曾共同度过的日子和共享的乡村往事,留给了往昔,却在记忆里共同地沉 淀下来,永不会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