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按计划我们原打算把事情了了当天就返回狗娃山,没打算在老牛头山过夜。 送老牛头回老家只用了几分钟,没想到给他处理后事却挺麻烦。奶奶让卫师爷带 领着伙计们把老牛头的家底子清理了一遍,过油肉在李家寨从油缸里搜出了银元, 便犯经验主义,以为所有人家的金钱都藏在油缸水缸酸菜缸之类的地方,把老牛 头的所有缸都砸碎了,结果一无所获,直骂老牛头是个穷光蛋。老牛头确实是个 名副其实的穷光蛋,从他的老窝里总共才搜出四百来块银元,这四百来块大洋要 维持这么大一个摊子,光喝稀糊糊倒还能维持三两个月,要是想吃饱肚子,混不 了一个月就得破产。难怪这老家伙那么急着弄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居然 想通过黑吃黑发一笔横财。 除了银元,还有一些金银首饰,都是他养的那些女人的。女人有七八个,老 牛头在山洞里专门辟出来两个大隔间让她们集体居住。这些女人长期不见阳光一 个个脸色煞白跟僵尸差不多。奶奶问我这些女人咋办呢。我说我咋知道咋办呢。 奶奶就说分给我们的伙计当老婆。我说行呢。奶奶就问你们谁愿意给我的伙计当 老婆,女人中一个活泛些的就问:“你是让我们给你们所有的伙计当老婆呢还是 只给一个伙计当老婆呢?” 奶奶反问她:“你是爱给我们所有伙计当老婆呢还是愿意固定给一个伙计当 老婆?” 女人说:“我光给一个固定的伙计当老婆,要是叫我给你们所有的伙计当老 婆,我就死去呢。” 奶奶又问其他人:“你们呢?我们伙计没老婆的多得很,愿意的给你们一人 配一个。” 她们就相互看着哧哧地笑,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怯怯地说:“我想回家呢,我 想我娘。” 奶奶问她:“你是哪的?听你说话是本地人嘛。” 女人说:“我就是县城的,跟我娘赶集的时候叫他们抢到山上的。” 奶奶问:“你抢到山上多长时间了?自己回去能找到家不能?” 女人说:“半年了,只要到了县城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奶奶说:“这狗日老牛头真该死,做这种缺八辈子德的事情,你们都是他们 抢上来的吗?” 卫师爷拽拽奶奶的袖子,悄声对她说:“这里的女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 况,有的女人是抢上山来的,也有的是在外面做了不知道啥事情避祸跟了土匪跑 上山的,有的是戏子,有的是暗门子,有的是死了丈夫没有活路的寡妇,这些女 人的事情最好不要管,每人发几个路费,愿意回家的就回家,不愿意回家的也由 她们。” 奶奶就对那个被抢到山上的县城女人说:“给你五块大洋,回家去,家里人 问你做啥呢,你就说给我女飞贼当丫鬟呢。” 那个女人就跪了给奶奶磕头,奶奶挥挥手让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下山去了。 剩下的女人奶奶每人给了五块大洋,让她们自谋生路,那个问我们是让她给所有 伙计当老婆还是给一个伙计当老婆的女人又问我们:“你们是不是要占老牛头山 呢?” 奶奶说:“我们占这山干啥呢?这山是菩萨的,谁也不能占,老牛头占了不 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吗?把这山洞跟庙打扫干净,说不准今后香火还旺得很呢。” 那个女人就说:“你们要是不占这山,我们就不下山了,反正下了山也没地 方去,我们就在这山上供菩萨,靠收香火钱过活。” 当下有的女人赞成有的女人反对,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奶奶让她们吵得 头昏,就跑出来不管她们的事了。后来果真有几个女人留了下来,头发都没剃脑 袋上戴个尼姑帽就开始冒充尼姑,到处传言老牛头山上的菩萨显灵了,把土匪老 牛头用一个炸雷打死了,菩萨还留下话说让人好好供养这座庙,谁心诚就保佑谁 合家平安、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万事如意、心想事成……逐渐就有善男信女来 给菩萨上香,逐渐香火就旺了起来,那几个冒充尼姑的女人后来都发了财,有的 还偷偷嫁了人,白天到山上当尼姑收香火钱,晚上就回家陪着老公孩子过日子, 倒也其乐融融。 对老牛头的伙计,奶奶的意见是不要留,都遣散了:“弄这么多人谁养活呢?” 我深受《水浒传》的影响,觉得既然要当山大王,就要当一个水浒梁山那样 谁都不敢招惹的山大王,我可不愿意像大掌柜那样,领上二三十个伙计,破衣烂 衫蓬头垢面像一帮拿了枪的叫花子,整天提心吊胆,既怕保安团来清剿,又怕同 行黑吃黑,动不动就得扔了老窝像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似的到处藏身逃命,那种山 大王当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张家堡子安安分分当农民。 我没有听奶奶的意见,我现在已经感到奶奶许多看法是妇人之见,我决定要 扩充我的队伍,至于能不能养活得了这支队伍,那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我 现在想的就是要我的队伍扩充扩充再扩充。商人做生意是钱越多气越壮,我们干 这行是枪越多气越壮。这么简单的道理奶奶都想不通,她不是妇人之见又是什么? 我让老牛头的伙计们排起队来,年轻力壮的就地混编到了我的伙计里,这样一来 就有一百多个精壮伙计充实到了我的伙里。算来我的伙计已经有二百多人了,而 且人人有枪,还有一门小钢炮,四挺机关枪。据我所知,方圆百里再没有能跟我 抗衡的土匪了。年老体弱的我没编进我的队伍,我本想把他们遣散回家算了,可 是念头一转又打消了硬把他们赶走的打算,就让他们先跟上我们回狗娃山,让这 些老弱病残守在狗娃山下头,等于我们的外围部队。 一下子增加了一百多口人,吃住都成了大问题,卫师爷提议,队伍要重新编 队,人不能都集中在狗娃山上,应该朝外面扩散。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就是要我 扩大势力范围,这跟我的想法一致,于是我就重新把伙计们编成了三个大队,每 个大队五六十个人,狗娃山上驻守两个大队,一个是胡小个子的警卫大队,他这 个大队选的都是精兵,有两挺机关枪还有一门小钢炮,他还兼任总队长,总队长 的任务没有明确,就是那么个叫法,好听一点,显得他比别的队长身份高一些。 四瓣子率领一个大队驻守在狗娃山的后山上,有了胡小个子和四瓣子两个大队驻 在我的身边,其他人怎么摆放我都没有顾虑。 李大个子还负责情报工作,我就把那些老弱病残的伙计都给了他,再加上一 个大队在山脚下盖了一些房子,跟过去我们的关系户们住在一起,既能防备有人 再次祸害我们的关系户,也能让我们的警戒线延伸到狗娃山以外,这样一来李大 个子领导的人最多,他也挺得意。 本来我想提拔王葫芦当队长,他也想当个队长领上一帮人风光风光,可是他 实在管不了人,我就在他的司务长职务前头加了一个“总”字,虽然照样专门管 吃喝拉撒睡,可是前头加了一个“总”字,听起来就显得大不一样。我告诉他官 和胡小个子一样大,算是狗娃山的总管,采买、做饭、粮油、弹药等等一应杂事 都由他管,还给他增加了两个伙夫,他立刻兴致勃勃积极性高涨,还跟卫师爷学 起了识字、打算盘记账,把我们狗娃山整顿得井井有条,奶奶就说过去没看出来 王葫芦倒还是个人才。 炎热的夏天闹哄哄乱纷纷地过去了,狗娃山迎来了秋天。秋天是狗娃山最美 最丰盛的季节,如果把春季的狗娃山比作单纯清新的少女,夏天的狗娃山就是热 情似火却又羞羞答答的新娘,而秋天的狗娃山就是成熟丰满的妇人。殷红的枫叶, 金黄的野菊,苍绿的松柏,还有大片大片银白色的芦蒿把狗娃山变成了姹紫嫣红 五彩缤纷的锦缎。翻过山峁,进入林子,处处都有美味的野果,酸溜溜的山梨, 甜中带涩的柿子,一咬开便焦香四溢的野核桃,还有吃到嘴里有一股浓郁酒香的 “红丢丢”。红丢丢的个头很小,长在矮矮的灌木丛中,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红 珍珠,它的枝叶上有刺,采摘的时候要小心,摘一把放到嘴里慢慢品尝,那股沁 人心脾的清凉和甘甜能让人脑子都晕晕的。到了这个季节,我就没心情做任何事 情了,整天就想待在林子里头,摘野果,听鸟鸣,观山色,这时候我就经常想起 大掌柜的话:金山银山不如我们的狗娃山。 山熟了,人似乎也熟了。可能是红丢丢吃多了,我似乎也成了灌满浆液的熟 果子,体内蓬勃的潮水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惊恐不安。我越学越坏了,这是我经过 自省对自己下的定义,因为我越来越爱看,越来越想看女人了!狗娃山上没女人 看,准确地说狗娃山上没有适合看的女人看,奶奶是女人,我却很少把她当成女 人看,可能她自己都常常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即便我偶尔想起她是女人,那也是 母亲、女性长辈意义上的女人,看与不看对于解决我目前的现实问题没有意义。 我唯一能看的女人就是二娘,二娘也就越来越值得看了,我说不清过去她就值得 看而我没有注意看,还是她现在变得值得看了。我越来越怀念驴倌倌,越来越怀 念他那高亢、苍凉却又极富诱惑性的骚曲曲。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就啥也不让 他干,专门唱骚曲曲。他那在山峁上、沟壑里、草地上飘荡流淌的骚曲曲是那么 野性,既是人内心深处饥渴欲望的赤裸叫喊,又勾引着人内心深处的饥渴欲望。 狗娃山的生活法则限定我的眼光只能在二娘的身上驻扎。 二娘是个丰满的小女人,看到她就让人想起汁液饱满的红丢丢。我的个头已 经比她高了,我在长大她却似乎在长小,这是我的感觉。当你看一样东西的角度 由仰视变为俯视的时候,你一定会产生跟我相同的感觉。我的眼睛越来越多地关 注到她的身上,刚开始是偷偷摸摸的欣赏,后来便有了那种狼吃羊的欲望,当然 也是偷偷摸摸闷在心里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她一如既往地 服侍着我,做饭、做鞋、打扫窑洞、供应洗脸水洗脚水,凡是一个女仆应该做的 她都在替我做。当然,她不是女仆,可是她又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 我还从来没有跟她在一起睡过,尽管有时候她在我的窑里待到很晚,我给她 讲书上看来的故事,她给我哼唱《白蛇传》里“断桥”那一段悲悲切切一唱三叹 的调调。我假装正经漫不经心地偷偷看她,我偷看她的脸蛋,那粉红色肉质的水 蜜桃会随着光线的不同、时间的早晚和情绪的变化而改变颜色。我偷看她的胸, 那隆起的神秘所在,我知道那里藏着女人专有的叫做奶子的好东西,我曾经在李 大个子的教唆下偷摸过奶奶的奶,让奶奶掴了一个大耳光子。不过那时候我还小, 摸过了也没什么感觉,留下的记忆只是大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滋味。我还偷看 她的腿子,有时候她无意中会露出裤管下一节白生生的腿子,那时候我就会突然 紧张起来,心脏就会怦怦乱跳。 她唱秦腔的时候,红艳艳的嘴唇随着唱腔的起承转合而翕动,我忽然想起了 那一回奶奶让我给她嘴里撒尿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不唱了,愣怔怔地问我:“你笑啥哩?我唱错了?” 我说:“你喝过我的尿,记不记得了?” 她愣怔怔地问我:“啥时候?你胡说呢。” 我说:“那一回你挨枪了,血流得多,昏睡着要喝水,没有水,奶奶就让我 给你撒尿呢。” “真的吗?你哄我哩。” “我不哄你,你问奶奶去,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她忽然笑了,扑过来压到我的身上:“你给我喂尿我要把你的牛牛揪下来喂 狗呢。”蓦然间她呆了,脸红红的像是西边天际的火烧云,我感到她的身子活像 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烤得人从心里往外发烧。 “你摸过奶奶的奶子?”她趴在我的耳朵边上呢喃,嘴里的气息吹到我的耳 朵眼里,痒痒的,我嗅到了野酸梨的味道,那是我下午在山上给她摘的,吃过饭 她吃了两个。 我突然有些害臊,连忙声明我的无辜:“那是李大个子叫我摸的。” 她笑眯眯地说:“从小你就不是个好东西,现在长大了,更坏了。”说着, 她就开始解扣子,一层层地把衣裳脱了,最里头是一件大红的兜肚,雪白的肩膊、 胸膛耀得我眼花缭乱,凉爽的窑洞突然变得燥热难当,她拉过我的手从红兜肚下 面按到了她的柔软山峁上:“来,二娘叫你摸,摸吧,是你的,是你的,摸吧…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含糊不清,我看到她的眼睛也闭上了…… 那一刻我的脑壳里头装的仿佛不是脑浆而是开水,沸腾的开水不会思考只会 冒蒸汽,蒸汽阻碍了我的视线,世间的所有都远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 女人,这个我把她叫二娘的女人,还有她那雪山一样高耸的峰峦,我渴望跟她融 为一体,渴望成为她的一部分也让她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 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啮咬她,揉搓她,挤压她……她翻身起来,将自己剥得 精光呈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就开始剥我,我很愿意让她剥,顺从地在她的手指 下面回到了我的原生态……她躺到了我的身旁,吞噬着我的嘴,我的唇,我的舌, 她像一个轻车走熟路的向导,我像一个在黑暗中追随她的旅人,在她的引导下昏 头涨脑却又极为舒畅地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课程。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她瘫软着躺在我的身边,手像温暖的池水抚慰着我的身躯,我自己也知道我 长大了,因为,我的牛牛跟李大个子、胡小个子他们一样,也长胡子了。不过, 今天晚上我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二娘毫不做作毫不犹豫地给我打开了人生的 另一扇大门,我蓦然发现人生跟我过去看到的并不一样,我看到的许多事情都是 表面现象,人还有另外一部分极为隐秘的舒服生活。我不知道从今往后如果没了 这种生活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我的生活会成什么样子。 那天她睡在我的窑里,从那天以后她都睡在我的窑里。伙计们闹着要酒喝, 说二娘是我的压寨夫人,我就派王葫芦到城里买了十几坛子酒给伙计们喝,事情 闹大了,公开化了,奶奶到我的窑里骂我们:“好好一棵白菜叫猪给拱了,你们 这算干啥呢嘛?丢人败兴,我就知道你这个骚狐狸干不出好事情来。” 我羞愧难当,埋了头不敢面对奶奶的眼睛。二娘却很勇敢地跟奶奶顶嘴: “这有啥呢?尕掌柜又没有成婚,我也没有嫁人。” 奶奶劈头给了她一巴掌:“骚狐狸还嘴硬,把好好的娃娃带坏了,你比他大 多少?咋就好意思? 着脸往一个炕上睡呢?我真想把你一枪送回戏班子去算了。” 二娘他们戏班子早就散伙了,正是戏班子散伙了她流落街头才让奶奶跟大掌柜捡 回来的。奶奶说一枪把她送回戏班子去,就是要把她枪毙。 二娘告诉我她比我大了八岁,奶奶不能容忍这一点,可是这个年龄却比我预 料的年龄差距小了许多。说实话,那时候就算是二娘比我大二十八岁我也不会嫌 她年龄大的,年龄在我们之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因素。 奶奶揍她又要枪毙她我也不能不说话了,我鼓起勇气对奶奶说:“这事情不 怪二娘,怪我。” 奶奶愤愤地质问我:“你已经定了亲了,你咋这么不成器,花花那边咋办呢?” 二娘把话接了过来:“有啥咋办呢,我又不给尕掌柜当媳妇,到时候他娶他 的花花就成了嘛,谁还能挡住他。” 奶奶语塞,憋了一阵子用手指头在我的脑门子上狠狠戳了一下:“你个没出 息的货,真像黑骡子的种,天下好女子到处都是,你偏要拾这么个烂鞋穿呢。” 说完咚咚咚甩着大脚就冲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了她在窑顶上飞来飞去的声音和噼 里啪啦放枪的声音。 “嘿嘿嘿……呵呵呵……”二娘突然笑了起来,这让我大为惊诧,这个时候 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啊哟,这么多年头一回把奶奶整得没了办法,你听,她又在窑顶上闹腾呢。” 二娘笑得气喘着对我说。 我说:“唉,奶奶就是那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不要看她平日里骂你,关 键时候还不是她救你呢。” 二娘说:“她是个不懂人情的好人,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在山神庙发过誓,谁 杀了红鼻子我就是谁的人?我按我发的誓做事情有啥不对呢?” 什么对不对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比起我心里有时候涌起 的坏念头,我跟二娘的事情算是好多了。 “不管她,让她疯去。来,二娘给你喂香香……” 二娘扑上来把我拥到了她的怀里,把她那美妙无比的白面馍馍喂到了我的嘴 里,我跟她纠缠在一起活像两条正在交尾的蛇,窑顶上仍然听得到奶奶飞过来飞 过去落脚时候的咚咚声,不过枪声却停歇下来,可能她的子弹打完了。 过了几天胡小个子急匆匆地跑来找我,把那一串过去一直由奶奶掌管的钱柜 钥匙给了我,告诉我说奶奶走了。我大吃一惊,问他奶奶到哪去了,胡小个子支 支吾吾地说:“我咋敢问呢,就见她提了一个包袱下山去了。” 我急忙朝山下追去,奶奶在山道上还没有走远。说心里话,这种时候她能离 开,我多多少少有点求之不得,可是,我又担心她在外头发生意外,更怕她一走 了之再也不回来了。我追上她问她到哪去,她说在山上呆着闷,要到处转一转, 逛一逛。我怕她在外头遇上不测,就劝她带上几个人,她说带上人反而累赘,她 就是要自己到处转一转,她把大黑马带上就够了。我没敢问她还回不回来了,怕 她本来没有不回来的打算我一问她碍了面子真的不回来了。我送她下山,一方面 我觉得自己对她有愧,就像一个偷嘴的孩子,偷吃了邻居家树上的桃子,不但被 人家发现了,还被当场扭送到了自己的父母跟前。另一方面,我说不准她这一走 疯到啥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就此再也不回来了,我没法判断我跟二娘的事情后果 到底会有多严重,性质恶劣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导致奶奶从此跟我彻底分裂, 如果那样,跟二娘耍到一起代价就太高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好好送送她,起码 要给她留个好印象,以免她对我彻底灰心而不再回来。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大路上, 奶奶一路没有上马,她牵着马,临上马之前她整了整我的衣襟,我发现我比她高 了,她也发现自己比我矮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儿大不由娘,再说我也不是你 娘,我也是多余,就算我是你娘这种事情谁管得了?劝赌不劝嫖嘛,你也不要恼 恨我,我就给你说一句,钱财绝对不能交给那个戏子,戏子最靠不住,不要看她 现在跟你睡一个枕头,说不上啥时候就跟别人睡一个枕头去了,不要忘了,她跟 黑骡子也睡过一个枕头。” 我不爱听她这种话,这种话让我尴尬,就岔开她的话头问她:“你啥时候回 来呢?” 她说:“说不定过几天我一高兴就回来了,也说不定我不高兴就不回来了。” 她翻身上马咔哒哒地跑了。我怅然若失,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离开的时候不知 道她什么时候能再跟我在一起,离别的惆怅让我心灰意冷,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 有时候显得霸道,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癫的奶奶,跟我离别之后会让我那么伤怀。 送别了奶奶,心里头空落落的,惆怅、失落让我对二娘也暂时没了兴趣,我 不想回狗娃山的山寨去,那个掏满了洞洞有如蜂窝一样的狗娃山此时让我有些腻 歪,我就晃晃荡荡地朝李大个子他们驻扎的村子走去,他们正式在这里安营扎寨 之后我只来过一回,今天顺便来视察一下,也好散散心。 这个村子过去就是我们的关系户,有二十几户农家,大掌柜的大黑马在山上 养着不方便,就放在村里的老常家饲养,后来老常让保安团杀了,大黑马让保安 团的红鼻子抢去做了他的坐骑,结果红鼻子因为这匹马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村里 的其他农户让保安团遭害得也非常悲惨,房子基本上烧光了,东西基本上抢光了, 许多人不敢再在这里生活,拖儿带女流落他乡,只剩下少数几户人家因为上有老 下有小拖累太大难以动身才留了下来。 李大个子他们来了之后,找了几户毁损不严重的农家房子住了进去,草草的 算是安顿下来。那个时候的人好养活,只要有口饭吃能活命就行,要是每个月还 能拿到一块大洋,那就赶都赶不走。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也从来用不着我 操心,我要做的就是每个月按他们的人数把饷银拨下来就成了,如果需要他们卖 命的时候他们跟着卖命就成,不卖命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他们,从打板子到枪毙, 因为,一天三顿饱饭,每个月一块大洋,他们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了伙里的。 过去伙里讲究的是哥们儿义气,磕头拜把子,大掌柜就是我们的老大,其他 人都是他的小兄弟,所以大掌柜就要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当然小兄弟们对老大 也必须绝对服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今,除了伙里的几个老人,比如胡小个 子、李大个子、四瓣子、王葫芦、过油肉这些人以外,对其他人我根本就谈不上 什么哥们儿义气,他们就是我养活的伙计,我养活他们的条件就是让他们在需要 的时候替我冲锋陷阵。包括那个卫森卫师爷,我可以给他比别人略高的饷银,但 是他也只不过就是我雇来的师爷而已。这样一来,伙计们对我也就格外的尊重、 巴结甚至恐惧,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他们的命运主 宰。就是那些老伙计,我也根据他们担任职务的高低分别给予不同数额的饷银, 胡小个子、四瓣子、李大个子之类的队长、王葫芦那样的司务长,每月三块大洋, 其他的老伙计每月两块大洋,这样一来在原来拜把子的关系之上,我们之间也隐 隐约约有了一种雇佣关系,他们对我的恭敬也有了老板和雇员的味道。 伙里比较特殊的人物就是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既不是我妈又不是我师傅,却 又既像我妈又像我师傅的奶奶,一个是既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女仆,却既像 我老婆又像我女仆的二娘。她们没有规定每月具体的银钱数额,奶奶要用钱自己 拿就是了,反正钱都由她管着,二娘用钱朝我要,我就朝奶奶要,奶奶有时候烦 了就甩钥匙,说她不给我当管家婆,我就问她你不当谁当?她想来想去没有比她 自己更合适的人,就又继续当管家婆。这一回她走的时候把她窑洞和钱柜子的钥 匙留给了我,却一再叮嘱我绝对不能把财权交给二娘:“戏子最不可靠,不管她 是不是跟你睡一个枕头,都信不得。” 这一点上我得听她的,照她的指示办。我倒不是不信任二娘,我是怕奶奶回 来重掌财权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再把钥匙从二娘手里往回要。过去我也一直认为 二娘是个爱财的人,是那种舍命不舍财的货色,那一回我们逃跑的时候她收拾了 大包小裹的细软企图在枪林弹雨中把她那点财产带跑的往事在我印象中太深刻了。 如今我觉得,她最在乎的就是我,经常睡到半夜她会忽然起身在我的身上或者脸 上摸一把,摸到了便安心入睡,如果我恰巧到外头撒尿,她摸了个空就会跑到外 头来找我,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我还发现她经常偷偷看我的脸色,如果我高兴, 她就喜笑颜开,如果我的脸板着,她说话做事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活像一只胆小 的猫。这在过去是绝对没有的情景,那时候尽管她主动地服侍我,尽自己所能为 我提供舒适的服务,却跟我平起平坐,像朋友,像亲人,现在这种样子是我跟她 有了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之后,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 时候反而逼得我要尽量在她面前装好心情,不管我的心情实际上好还是不好,因 为我怕看她那种心惊胆战的样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