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卫师爷是个挺深沉的人,瘦瘦的一张寡皮脸,下颏上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老 鼠须子,倒挂眉毛再配上嘴角边的八字纹,天生一副愁眉苦脸烦恼不断的倒霉相。 我看他有五十来岁,他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身世,他也从 来没有主动给我讲过他的过去。从旁人那里我得知他过去是西安城里某个大官的 师爷兼家庭教师,不知道怎么就跟人家的大老婆搞上了,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 结果大老婆的肚子大了起来,那个大官算了算,自己整天泡在二老婆跟三老婆的 闺房里,大老婆那块地已经荒芜多年,肚子里的种绝对不是自己的,便开始着手 调查此事。事情还没调查到他头上,他就跑了。他一跑就等于不打自招了,人家 哪能放过他,便诬他偷了重要公文、机密文件,在全省追缉他。他先是在某个县 城的学校里教了几天书,人家追缉得太紧,存不住身,就跑到老牛头山投靠了老 牛头。我判断这个传闻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那个大官的大老婆是个口糙的女人, 卫师爷这副德行看多了眼睛都涩,她居然还能跟他做出孩子,必是口糙而且饥不 择食。二是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传闻和杜撰而已;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 卫师爷那种人还会搞那种事情,像卫师爷那种人还会有女人愿意跟他搞那种事情。 卫师爷到我们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没事就捧了书本看,对我们的事儿起不 了啥作用,我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他。不过有了这么一个师爷就显 得我们伙里有了体面,也增加了点气派,就像现如今的领导都要有个秘书,不管 那个秘书用得着用不着,反正到哪儿带了秘书的领导肯定比没有秘书可带的领导 有面子。我注意了一下,他看的是《资治通鉴》、《古文观止》之类的书,我不 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还有《西厢 记》这样的闲书杂书。《西厢记》是我打扫老牛头的老窝时从他那里得到的,我 估计这本书也是卫师爷的,老牛头那样的笨货大字不识一个,不可能有书。不过 卫师爷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这本《西厢记》的所有权,我也就装糊涂,占有了这本 挺肉麻的言情剧本。我给二娘讲了张生、崔莺莺的故事,她对红娘特别感兴趣, 我则对崔莺莺感兴趣,总觉得这小姐胆大,某些地方跟二娘有些像。 我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卫师爷跟二娘都站在窑前面的坡上朝山下眺望,看到 我领着人扛了面袋子回来,他们都有些惊讶。二娘碍了卫师爷在场,没跟我做什 么亲热的举动,只是红了脸问我昨天晚上咋没回来,让她担心了一夜。卫师爷则 一脸正经地对我说:“尕掌柜今后出去最好带几个人,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随时 给山上传个话。” 我理解他这是在替我担心,就告诉他我送走了奶奶之后到李大个子的地盘上 看了看,没打算走远就没带人。有他在跟前,尽管我有挺多话挺多事要跟二娘说 跟二娘做,却也不好意思扔下他就走,就对他说:“李大个子把伙计都变成农民 了,在山下头开荒种地,收成还不错,这不,把细白面都给我送上来了。给灶上 说,用这细白面给伙计们蒸馍馍。” 卫师爷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昨天县里保安团的钱团长派人过来了,说要 约你见个面,具体时间地点由你定。” 我想起来,在收拾老牛头之前,我为了稳住保安团,曾经给新任的保安团长 送去一封信,承诺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作案;他给我回了一封信,说是要抽时间 跟我会一会。收拾完老牛头,消除了最大的威胁,又碰上跟二娘的舒服事儿,我 便把这件事扔到了一边,没想到他还没忘。 “他派来的人呢?” “我让他在山上等尕掌柜,他不等,可能怕我们,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那你对来人咋说呢?” “我没敢说啥,就说钱团长的意思我们知道了,一切事情等尕掌柜定夺。来 人留下一封信,我没敢拆看,信在我这里。”说着卫师爷递给我一封信。 信没有封,也不知道卫师爷到底看了没有,不过人家既然没封敢交给他,就 说明这封信也不怕人看。信的内容跟卫师爷告诉我的差不多,只是对我还赞扬了 几句,说我把老牛头灭了“实为本地消除一大祸患”,对我恢复老牛头山的菩萨 庙,使善男信女又可以到山上拜菩萨给予了挺高的评价,说我“惩恶扬善”, “颇受赞扬”。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再让谁,或者就是这位钱团长给灭了,大概 更是“为本地消除一大祸患”。这位钱团长还说对我非常“敬佩”,如果我愿意 又方便的话,愿意跟我“一晤”,时间地点由我决定。 我问卫师爷:“你说说看,有没有必要跟他见见面?” 卫师爷说:“见是要见的,只是看怎么个见法,一定要保证安全,不能让对 方上演鸿门宴。再说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不往下说了,我说:“你有啥话就说出来,我最烦说话吞吞 吐吐,跟拉干屎夹半截露半截一样难受。” 卫师爷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尕掌柜,我总觉得像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 是长久之计,现在是坐吃山空。我算了一下,每个月的开销得一千多块大洋,一 年就是一万两三千块,像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做些小活没啥意思,也叫人家笑话 呢。省城、县府我们也不敢去,不去那些地方就做不成大活,就靠你从李家寨弄 来的那几万块钱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再说了,我们现在闹得风声很大,南方如今 闹红,政府集中精力在南方剿红,顾不上我们,要是政府腾出手调了大部队收拾 我们,凭我们现在的本钱,根本顶不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此我想,还是要 从长计议。” 我说你有啥主意呢?说出来我听听。 他说:“尕掌柜不是爱看《水浒传》么?你知道宋江为啥一心要招安呢?” 我说:“他想当朝廷的官嘛。” 卫师爷说:“那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占山为王终究不是 正道道。那么大个摊子要维持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光靠抢根本不行,哪搭有那么 多大财东让他抢?他抢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人家肯定要对付他,人家有了防 备也就不那么好抢了,长久下去肯定混不下去。再说了,只要不招安,朝廷今天 来剿明天来打后天来围困,想过安生日子不可能;所以他就要招安,只有招安了 才能有前途。” 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也要招安?” 他说:“那当然,这是我们这个行当唯一的出路,除非你有那个本事打天下 做皇上。既然没有本事打天下,就只能招安,再不然就永远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 整天担惊受怕的土匪。关键是看怎么个招法,不能像宋江那样招了安就替别人卖 命去,结果把老本都丢光了。我们要像张大帅那样,既招安有了个正经名堂,又 能保存自己的实力。” 我问他:“张大帅是什么人?” “张作霖么,原来是长白山老林子里的土匪,后来投靠了国民政府,成了东 北王。” 我估摸着凭自己的本事当不了什么王,不过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对付保安 团我们的实力够了,可是要对付中央军,人家派来一个营、一个团我可就不知道 该怎么对付了。 “那我们就招安?怎么个招法?” 卫师爷笑了,他笑的时候脸皮微微抽动,嘴角向一边微咧,让人觉得那笑容 里包含了讥讽。我挺烦他这种笑,可是他年纪比我大了许多,又知书达礼,我不 能像对其他老粗伙计那样对付他,只好转了弯讽刺他一两句来表达对他的不满: “你有好主意咋没给老牛头出上一两个?老牛头要是听了你的可能就不会有今天 这个下场了。” 他对我的讥讽毫不在意,反而大言不惭地说:“尕掌柜说得对,他要是听我 的话,确实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了。不过他跟尕掌柜不同,尕掌柜知书达礼, 是文武双全之人;他大字不识一个,又认死理,给他说话就像对牛弹琴,他根本 就听不懂我的意思,也不可能听我的主意。” 卫师爷这人就是高明,说老牛头的时候顺带着在我的屁股上温柔地拍了一拍, 这一拍我心中对他的不满顿时消散。二娘在一旁提醒我们:“有话到窑里说么, 站在这山峁上也不嫌风大呛了嗓子。”我这才醒悟,商量关系我们伙里前途命运 的大事,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显得不够郑重。他到我们伙里这么长时间我们还真没 有从从容容坐下来谝过,今天既然他有兴致我也有时间,跟他好好谝一谝总比闲 着发愣强,于是我就对他说:“走走,到我的窑里坐下慢慢谝。” 于是我们俩回到了我的窑里,二娘跟了进来给我们泡上了浓茶,卫师爷客气 地起身对二娘点头说了声谢谢。我说:“你坐下,今天咱们反正没事,我正好还 有事情跟你商量呢。” 卫师爷说:“我来狗娃山不少日子了,整天吃闲饭啥事情不干,尕掌柜的是 不是嫌养了我这一个没用的闲人亏了?” 我连忙说:“哪里的话,你是我请上山帮我拿主意的,哪里敢说你是吃闲饭 的?对了,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李大个子他们种地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他们 种地可以,地是伙里的,他们种了得缴租子,不能白种,又拿伙里的饷银又种自 留地,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财东家的佃户,哪个敢白种财东家的地不交租子。要 是李大个子他们把占的地都种上,先不说他们交不交租子,光是我们的开销就省 得多了。可是我又怕这些? 光顾了种地把伙里的事情撂荒了,要是人心散了就更 麻烦。你看有没有啥好办法,既能让这些伙计没事情的时候把地侍弄好,又能一 心一意地为伙里做事情,伙里万一碰上急事能叫他们顶上劲。” 卫师爷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吧?你说的这个办法跟曹操的屯田制差不 多,以兵养兵,只要把相应的手段跟上,我们就能叫这些伙计平时当好农民,战 时就是好兵。”接下来他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给我罗列了许多办法,比如每月 集会一次,招几个队长到山上开会,汇报训练、开荒种地、周边敌情人情社情等 等情况,然后由我训话,布置后一个月的任务。又比如规定所有开垦出来的田地 都是伙里的,鼓励伙计们种地养家,按规定交租子,多交的还有奖赏,并且要记 在功劳簿上,作为提拔、奖励的依据。又比如每年举行两次比武活动,一次在夏 至那一天,一次在冬至那一天,比赛射击、格斗、队列等等项目,取集体一名、 个人前三名,当场予以重奖,等等等等。 他说的这些东西我听着非常新鲜,也深感有理,禁不住就跃跃欲试。我万万 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卫师爷肚子里倒还真有一副好下水,开会这个词儿也正 是从这个时候才正式进入了我们的日常词汇系列。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用“聚齐” 这个土词儿,取而代之的是“开会”。 “你说的这些都是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今后这样的好主意你多想一些。 你说到招安,该咋招呢?” 他的脸色微红,显然感受到了我的鼓励,话说得也更加流畅:“即使我们想 招安,也不能显出来,俗话说送上门的买卖好做,我们得闹得让他们主动来找我 们,跟我们谈,我们绝对不能主动找政府求他们招安。再说了,现在南方闹红闹 得政府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我们的事情,我们正好趁机招兵买马,本钱越大招 安的时候价码才越大。再说了,我们招安也不是真的就给政府当腿子去,我们要 的只是个名分,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做好多事情,这个分寸是一定要把握好。” “既然这样我们还有没有必要跟那个钱团长见面呢?”我这样问他。 “见,当然要见,起码不能让他觉得我们不敢跟他见面。见了面听他说什么, 最低限度我们可以跟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说实话,我们不在他管辖的地方做活 就是对他最大的照顾了,如果我们老在他的地盘上做活,上面饶不了他,他又对 付不了我们,那才叫他难受呢。” 我说:“那你就安排这个事,时间地点你跟他商量好了跟我说一下就成。” 这是我对他莫大的信任,等于我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了他的手里。他也明白这 一点,我从他那死人一样难以见个活表情的脸上看到肌肉微微的抽动,他脸上那 一条小小的肌肉微微地抽动就是内心多少有些感动的表示。他起身告辞:“尕掌 柜,我走了,事情我安排,有啥情况我随时给你报告。” 我拦住了他:“别走,到吃饭时间了,就在我窑里吃,边吃边谝,我爱跟你 谝。”我这是实话,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怪,有的人你跟他认识多年了, 最后却仍然跟陌生人差不多;也有的人你跟他刚刚认识却已经成了知己;还有的 人像甘草,看上去是个烂草根,放到嘴里满嘴药味儿,可是越嚼才能越觉得它甜, 到后来才能知道它不但甜,而且具有生津解毒败火的功效。我觉得这个卫师爷就 像一块甘草,越嚼越有味道,就是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止咳化痰清热解毒的本事。 “二娘,你给我跟卫师爷下面吧,就用我带回来的细白面。” “要清汤、臊子还是酸汤?” 我想起了李大个子他老婆的浆水面,可惜,山上没有人窝浆水,只好对二娘 说:“随便,啥面都成呢。” 我也知道,二娘的水平做出来的面都是一个味儿,就是那种介于酸汤面、臊 子面和清汤面之间的味道,这我早在张家堡子的时候就已经领教了。做饭确实不 是二娘的强项,虽然她给我做饭的积极性很高,我却不敢在这方面肯定她的能力。 卫师爷赶紧谦让:“随便做些啥,不要麻烦二娘。” 我们的称呼特有意思,就跟所有人把奶奶称为奶奶一样,所有的人也都把二 娘称呼为二娘。二娘看我跟卫师爷聊得高兴,就兴高采烈地去做她的面条去了。 卫师爷又说:“还有,按照咱们现在的实力,再出去砸油点子既解决不了根本问 题,又像是端着机关枪抓蚂蚱,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坐吃山空,得找个长期生财的 道道呢。” 我说:“能有长期生财的道道当然好,可是一下子哪里有那么好的买卖呢。” 卫师爷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方圆百里的财东、商贾、买 卖。” 我看了看,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字,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地址、 估计财产数额、主要经营项目等等内容,其中有财东、买卖人、各色行当的知名 人士等等。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轮着抢这些人吗?”我想,这倒也是一个 保证长期利益的办法,今天做了这家明天做那家,这不就有了经常性的收入,不 就不是坐吃山空了吗?卫师爷又想微微一笑,可是却没敢笑,他已经发现我不喜 欢他那种带有讥讽意味的笑容,尽管他可能并没有讥讽别人的意思,但他那种笑 容却让任何人都觉得是讥笑。这确实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能很快揣测到别人心思 的聪明人。 “不用,要是我们轮着把这些人都抢了,那麻烦就大了,我们也就别想安稳 了,国民政府不派大军来清剿我们,这些商户也得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再说了, 我们也不见得就能抢得到,人家把钱财匿了,你还真能把人家都杀光?再不行人 家干脆举家迁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那时候我们就真成了井台上的蛤蟆——晾 干了。我的意思是向他们收保护费,每家按月收三五块大洋,这些人都能负担得 起,总共有三百来家,每个月弄他个一两千块大洋富富有余。” “人家能给吗?” “不能给,可是我们有办法让他给。” “啥办法?” “凡是按时间数量给了保护费的人,我们就要保证人家安全,万一有哪家让 土匪做了,我们就得给人家一个交代,这就是我们的信誉。不按我们的要求交保 护费的,我们自然也就不保证他们的安全,家里人叫人家绑了、家里叫人家抢了, 我们就不管他娘的。过上不到半年,这些人就都得老老实实把保护费送到我们手 上。” 我不能不承认,这家伙坏主意还真多,起码比我多得多。按照他的办法,如 果哪家财东不给我们交保护费,我们当然可以派人或者串通别的山头祸害他,让 他不得安生;反之,如果他老老实实地给我们交了保护费,我们就得保证别的山 头不去打扰他们。如果哪个山头不听我们的吩咐,或者不明白情况冒犯了受我们 保护的人家,我们就得负责替他们出头,找那个山头挤对着他们老老实实把吃进 去的吐出来。 “人家还不如把保护费交给保安团呢,凭啥要交给我们呢?” 我这是明知故问,保安团那点能量要是能保得了一方平安,世上也就没有我 们这一路人了。果然,卫师爷说:“保安团保不了平安,要是保安团能保得了他 们平安,我们还有活路吗?” 二娘把面条做好端了上来,果然是那种里头既有臊子却又酸溜溜的汤面,不 过好在有油泼辣子、凉拌萝卜等等下饭的小菜,倒也觉不出来二娘的手艺有多差。 卫师爷平日都在伙里的大灶上吃,很少能吃到小锅子里下出来的面条,稀里呼噜 连着吃了三大碗,吃得满脑门冒汗,脸上也透出了红光。 饭后,我让他马上把要办的这几件事情写个计划出来,我再把几个队长召集 起来一块商量一下,如果在细节上没有什么问题,就马上开始办理。他打着饱嗝 心满意足地走了。二娘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在灶房里给我们下面,我们吃过了她 才吃。卫师爷走了之后她就爬到炕上依到我的身边,从上到下把我摸了个遍,款 款地问我:“昨天夜里你咋没回来,不想我吗?” 我昨天夜里没有不想她,也没有认真地想她,可是当她温暖柔软的身体挤压 着我的时候,我便本能地撒谎:“哪里能不想呢,想死了,要不是夜里天太黑李 大个子死活不叫我走,我半夜里就回来了。”她便激动地噙了我的嘴用力咂着, 她的嘴上有面条汤的味道,咸咸的软软的像是刚刚出锅的馅饼。我像主人爱抚宠 物一样抱住她,开始剥她,就像剥一颗大柚子。柚子的皮没了,露出了洁白的瓤 儿。我开始品尝、吞噬这颗汁液丰美的大柚子。她则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吟,好像 牙疼,又好像抽筋。 我们就是这个样子,见了面就忘乎所以地昏天黑地一番,在这种时候似乎这 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只有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最重要、最有意义, 而且一定要做完才行,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半途而废就让人觉得好像肚子胀得要 命却找不到方便的地方那么难以忍受。 我们静静地躺着,身体和精神剧烈运动后的疲惫让我们昏昏欲睡。她忽然问 我:“奶奶走了吗?” “走了。” “到哪去了?” “不知道。” “啥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她沉默了,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我跟她的身子。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一早一 晚山上的风已经开始让人打寒战了,早上起来,岩石、草叶上都可以看到薄薄的 白霜,夜里已经得烧炕了。 “唉,说实话,奶奶那人好着呢。”她叹息着说。 她这是头一次正面评价奶奶。我问她:“你怕不怕奶奶?” 她说:“伙里有谁不怕奶奶呢?你怕不怕?” 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挺难回答的,对奶奶,我确实挺怕的,尤其是过去,她 动不动就拧我的屁股惩罚我,而且她拧我的时候绝对不会虚张声势,一定要实实 在在把我拧得嗷嗷叫唤。所以,她让我干啥我很顺从,基本上没有偷懒耍滑的。 可是如果说我怕她吧,她不让我干的事情我没有一件没干的,偷着抽大烟,趁她 睡着了的时候摸她的奶奶,往伙计们的炕洞里头填干辣椒,还有,她不让我跟二 娘这样子,我就偏偏跟二娘这样子了,我实在说不清我到底是不是怕她,或者说 有时候怕她有时候不怕她。蓦地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我确实挺怕她,但是,在我 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下意识的想法,觉得不管我做了什么,即便奶奶惩罚我,也把 我怎么样不了,她的惩罚远远没有达到我的承受极限。 “你想啥呢?你怕不怕奶奶?”二娘追问我。 “我也难说,有时候怕她,有时候不怕她,有些事情怕她,有些事情不怕她, 不过,我敢说我再做了啥事情,她也不会灭我。” 二娘说:“你说娃娃家怕她妈不怕?” 我说有时候怕有时候不怕有的事情怕有的事情不怕。二娘笑了说:“这就对 了,你跟她是母子两个,有时候她反倒怕你呢。” 我说这就胡说了,奶奶还真就没有她怕的人。二娘说:“她怕你不听话,怕 你出事情,怕你离开她,怕你跟我在一起学坏,你说这是不是她怕你呢?” 我说:“我跟你在一起能学啥坏,我比你坏得多么。” 她哧哧地笑着捏了我一把:“这才说了句公道话。” 我又问她:“你恨不恨奶奶?” “我恨她做啥呢?” “她骂你骚狐狸,还说你把我勾引坏了。” “骂去,我才不生气呢,该咋我就咋,她总不至于一枪把我崩了。” 我暗想,未必,如果你真的犯到那个份上,奶奶说不准真就会一枪把你崩了。 我敢断定,奶奶崩二娘可不会手软,只是她没犯到那个份上而已。这话我在心里 想着,没敢说出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