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谋杀菲林”谈起 台港报纸喜用一词:谋杀菲林。初不解,以为是洋文的译音,再往下读,明 白了,原来是恭维美丽女子的专门用语:菲林即胶卷,“谋杀菲林”之意,说的 是你太漂亮使我消耗大量的胶卷。创作这一词汇的人很懂幽默,但这幽默也只适 用于台港地区,在北京你如果用“谋杀菲林”恭维某女士,很可能费力不讨好。 照相照例是极快活的事,美丽的女子喜爱照相,留下自己的青春面容,甚至 不惜去“谋杀菲林”,是极正常的事。不漂亮或者丑陋的人未必就讨厌照相,猪 八戒够丑了,可他还乐意照镜子,照里又照外,猪八戒时代照的当是铜镜,他不 是谋杀菲林,而是谋杀铜镜,猪八戒不认为自己丑,东施小姐也同样,都说儿不 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事实上人人都有自爱之心,自爱的外在表现,除了照镜子, 大概就是照相了。 照相从来是一种壮举。 读清人笔记,知道清末北京从事照相馆事业的有一位杨远山先生,名气大得 很,因为经营照相业而名震京都。杨远山当时经营的是鸿记照相馆,在隆福寺开 的门脸儿,吸引了许多达官贵人,这些要员们天性好奇,在照相馆里作僧装、道 装照着玩,后被人发现,流言传入宫中,要人们“群起惊恐”,纷纷向杨远山 “出重资赎归”,杨远山赚了一笔,中国早期照相史也留下一段奇闻。 也多亏了杨远山和他的具有远见卓识的同伴,才有了中国的照相事业。否则, 你怎能在百年之后一睹谭嗣同的风采?蔡锷戎装持刀的英姿,袁世凯“隐居”河 南安阳洹上扮渔翁的狡诈,不全靠照相师的帮忙才得以栩栩传世吗? 照相与留影是同义词。留影,留的是青春时光,韶华岁月,用哲人的话说: 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就是不容人同时涉足的河流。但借助于“菲林”, 你与时间同在,逝水之波,能奈你何! 不谋杀菲林,能成吗? 照相与留影同义,但照相与摄影却不尽相同。摄影家直至摄影大师出了不少, 照相家与照相大师则罕见。我想这内中的区别,当在艺术与非艺术之间,主动与 被动之中,感受与承受之内。美景在照相馆里不过是一种背景,艳丽且媚俗,美 景在摄影家眼中则是流动的风光,活生生的诗韵,是可餐可饮可雕可琢的尤物。 摄影家的取景框,是艺术感觉的瞄准器,揿动快门的同时,摄影家也扣动了猎取 生活之美的枪机,高手狩猎,每每于瞬间把握机会,一枪中的。高明的摄影家捕 捉生活中的美,同样具有这样敏捷的身手。 我本人照相的年龄很长,因为有满月时的生日照片为证——由此可见照相 (或曰被拍照)是极容易的事,茫然无知的婴儿也可以参与。 摄影则不同。 这里面包括摄影家的构思、用光、寻找最佳角度,也有人物的造型、静物的 氛围、动物的神态。两年前我在贝尔格莱德,南斯拉夫的摄影大师拉多舍维奇为 我们拍照,面对5 万马克一套的摄影器材,面对一个认真到执拗的老人,欧洲摄 影家协会的主席,才知道拍摄一张肖像照片是何等地不易,又是多么地费时费力! 于是更知道摄影是摄影家生命的主动投入,灵感的迭次闪现,才华的瞬间凝聚。 故而每当再有机会观赏一帧艺术摄影,我都会下意识地寻找与这照片相对应的那 双眼睛,以及揿动快门的那机敏的手指,我相信唯有这亮眼与快手,才配拥有这 帧照片。这种关系是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只有一个;美丽的 风景常在,平常者如我辈见了,充其量感叹加上合影而已,但风景一旦落入摄影 家的取景框中,就此凝固为永恒的美丽、不朽的珍奇。 摄影家天生与美妙的事物有缘。再往深里说,摄影艺术的发明,纯粹是上帝 之手帮忙,为了留住美丽再现记忆,为了对时间与空间有一个形象的“说法”而 产生的。 谋杀菲林的杀手,不是摄影家又能是谁? 美丽的女人吗?这话你最好留着去问西施、王昭君和杨玉环好了。 热爱摄影的朋友们,首先,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