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艾青 5 月5 日凌晨4 时15分,一个永远年轻的诗人静静地离开人间,他的名字叫 艾青。 听到艾青先生辞世的消息,我没有感到十分突然,因为在他不久前过86岁生 日时,心脏曾一度停止跳动,紧急抢救才过来。 我知道艾青先生有顽强过人的生命力,他曾经历过几次大的生命危机,包括 几年前的脑溢血、摔断臂骨等,一次次的凶险,一次次地转危为安,艾青如涅槃 的火中凤凰,一次又一次地再生、腾飞。 但毕竟是古稀高龄的老人,一颗伟大的、属于诗歌的心脏终于中止了跳动, 他微笑着走完了自己的一生。5 月5 日,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这使我忆起去 年9 月5 日冯牧先生的辞世,同样的阴雨,同样的低温,同样的自然现象——天 哭。 与陈建功匆匆赶赴东四十三条艾宅,见到悲伤中的高瑛同志,听她断断续续 地讲述艾老生前渴望从简的后事安排。 灵堂设在家中,摆满了鲜花。艾青的铜像、一位女雕塑家张得芾的作品,静 静地从鲜花丛中望着我。这塑像深得艾老喜爱,他曾为此写过一首小诗。如今, 铜像代表艾青先生接受人们的悼念,他青铜的目光里,流泻出的是艾青式的深邃、 机敏和幽默。 高瑛缓缓地说:艾青和我说过多次,死后不开追悼会,不发讣告,连骨灰都 不要留,更不要说撒在江河大地,往抽水马桶里一冲,了事。 我相信这是达观的艾青先生真诚的愿望,如果他说出的是另外一种庄重严肃 一本正经的话语,那就不是艾青了。 但怎么可能这样做呢?艾青早已不属于他自己,他跨越国界的诗歌,他跨越 时代的才华,属于中国和世界上每一个爱诗的人。 艾青属于祖国和人民,属于伟大的中国革命贯穿的时代。 于是我想起了自己初上文坛时的工作记录本,一个墨绿色封皮的小本子上记 下的第一篇访问笔记:1979年7 月9 日,上午,访艾青。在此之前我在北纬饭店 已多次访问过刚刚归京的诗人,听他谈新疆、聊反右,与艾青谈话是一种智慧的 洗濯,轻松、愉悦,胜读十年书。但以前谈过即忘,从没想到追记下来,自1979 年7 月9 日之后,我正式成为有心人。是访问艾青使我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艾青当时住在史家胡同一处平房,仅两小间,工作室摆一张普通的三屉桌, 墙上悬挂着齐白石画的青蛙和蝌蚪,还有一幅吴作人画的猴子。窗台上一排小摆 设,引人注目的是瓷弥勒佛,笑得坦荡且开心。艾青很喜欢弥勒佛的造型,他顺 口念出一句关于弥勒佛的名联: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笑眼笑遍世上可笑之人。 为什么是笑眼而不是笑口?我没细问,但我知道艾青的右眼已失明,在新疆 流放期间住地窨子,小煤油灯熏的,他另一只眼睛却炯炯地盯着生活,明辨生活 中的美与丑。美好的用诗来歌唱,丑恶的用诗来解剖,艾青的武器很犀利,每一 个词汇都足以让邪恶痛苦万分退避三舍。 我们聊到写诗,艾青说,我的诀窍就是把辩证法入诗,矛盾着对立着的事物, 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产生的思想就能发人深思,就有诗味。 艾青当时刚写完一首关于女英雄张志新烈士的长诗,他随口背下几句:“她 死了,她活着;她倒下,她站起来;子弹射进的不是她的胸膛,射击的是真理; 一声枪响,溅起千万回声;想割断她的喉管,中国从此没有了声音?……”听艾 青兴致勃勃地背自己的新作,实在是难得的幸运。那一年艾青诗兴喷发如火山, 一口气写下一百多首,他随即自谦道,写得多了可能质量差了些。说完就嗬嗬地 笑,如同天真的儿童。 自那以后我屡次造访,每次归来都追记印象,我于是知道了许许多多延安往 事,反右趣闻,知道了当年毛主席写给他四封信(艾青全能背下来)的情景:知 道了陈伯达七次访问他,而最后一次艾青无意说道:“你看了我七次,但我一次 也没去看你,我这人不事权贵”,虽为玩笑语,还是得罪了陈伯达,从此不再来 往的故事;知道他在“文革”中打扫厕所极其认真负责的幽默。最难忘的一件事, 是艾青讲述自己当年被打成“牛鬼蛇神”,排着队去劳动时,有一个人拿着毛笔 和墨汁碗,向人们脸上随意勾画,艾青没有躲闪,而是认真地观察了这个人的眼 睛:“一个典型的疯狂分子”。艾青告诉我,这人的眼睛永远印在了他的脑海, 那是疯狂的时代疯狂的快意! ……这一切都随着5 月5 日的阴雨而消逝,一个真正的诗人就这样走了。他 的远行也是艾青式的,留下的遗言,充满着达观与机敏。 对于诗歌,这位他用毕生心血供奉的缪斯,艾青认真之至地告诉我们;诗人 必须说真话。他甚至以此为题目著一长文,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权且用作本文 的结尾:“诗人要忠于自己的感受。所谓感受,就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并不是 每首诗都在写自己,但是,每首诗都由自己去写——就是通过自己的心去写”。 幽默的艾青先生,此时此刻,你又是何等地庄重、虔诚! 不老的艾青。 永远的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