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丫头 还记得那北国、那黎明吗?! 那片开阔、那种美丽、那份宁静--蓝蓝的夜雾,幽幽的老林;偶尔,响一声 睡鸟的惊鸣。 您,代表祖国,给咱每个战士,发两苹果;您,悄悄地说:“祖国,祝愿你们 --平平安安!” 静静的黎明中,每个战士,都感动了。 天,朦朦亮。 两架老毛子的直升机,就飞了过来;盘旋、侦察。 飞机一走,炮弹就铺天盖地砸了下来;珍宝岛上,一片火海。 幸好,岛上没人;咱的人,全都潜伏在小岛的江滩上。 还记得吗?50多辆坦克,从结了冰的江面上,向小岛疯狂扑来;分成两路,企 图夹击。 眼看:咱的人,要被包饺子。 指挥部,一声令下;全营,十八门大炮,怒吼了! “瞄准”--“放”--“轰!” …… 您平时,就爱拿咱开心,说咱是个假丫头。 您,看见了吧?打仗,咱可不丫! 没别的,咱就心特细。 咱的85加农炮,也够老的了;可,还是很有准头的。咱的炮弹,全都长着眼睛 呢! 倾刻间,那老毛子的坦克,爬窝了十几辆;铁壁合围,硬是叫咱撕开了个口子 ……江滩上的步兵兄弟,趁这当口,撤了回来。 还记得吗? 您,让炮火追击,咱就一直延伸到老毛子的境内。 您发现:溃逃回去的坦克,在向一个小山包的后面聚集。 您叫咱试射,让全营的大炮,按咱的标尺打。 代营长呵!您,真不愧为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 咱是您培养出来的!您心里有底,对不?! …… 还记得吗? 那次紧急集合,急行军拉练;在山脚下休息时,您说:“这里,是步兵极好的 隐蔽所;咱炮兵,能把炮弹送到这里吗?” 咱嘴快,就说了个“能”字。 回来后,您就叫咱打;只给一发炮弹,还要咱命中您靠在那巨石后面的枯树干。 真怕打不中呵!可,咱更怕您吹胡子瞪眼,怕您吼:“打不中,小心我扒了你 的裤子,看看你是不是个男人!” 咱,目测、计算、加大仰角、找感觉。 打完那一炮,咱真的是提心吊胆;跟着您,上了越野吉普。 到那一看:嗨!巨石还在,枯树干给咱炸成了碎片。 …… 唉!代营长呵,您走得太早了。 好多事,您都不知道了--九十年代,老毛子的版图上,没有了“达曼斯基岛”。 老毛子国内,也议论、猜测:当年,列昂诺夫上校的神秘之死。 有个退役军官,写了篇回忆录,文中提道:刚下吉普车,一发炮弹就落了下来 ;上校,当场被炸死。 战后,咱们营,立了集体三等功。 可惜呵!您,在转移中,翻车、牺牲了。 要不,您一定会立功!咱相信:您能立大功! 还记得吗?您说过,要给咱记功的。 可,您不在了;咱,没立上功。老班长他们,尽惦着咱女人气了。 女人气,跟立功有啥子关系么?!咱自个心里明白:咱,才是英雄、真正的大 英雄!不是吗?! 是咱,首发命中;是咱,干掉了三辆老毛子的坦克……如今,又清楚了:那上 校,也是咱干掉的。不是吗?! 对了,您知道吗?战士们,为啥喜欢您?因为您,喜欢有真本事的兵! …… 打了胜仗,部队提拔快。老班长,破格提为副连长了。 那天,他叫咱去谈话。咱以为要提咱当班长了,好开心呵! 可,老班长说:“你不适合带兵。给你一个班,你会带出一个班的女人;给你 一个排,你会带出一个排的女人……” 咱天真地说:“那就让咱带女兵班。” “女兵,也得是兵,而不是女人!”老班长说:“你还是退伍吧,部队不需要 女人。” 咱,咋就成了女人呢?打中老毛子坦克那会,咋就不说咱是女人?! 您不在了,咱没处说话呵! 行前,咱专程去看您;咱发誓:早早晚晚,要把您,迁到咱的身边;咱知道, 您也是个弧儿出身。 也许,部队是不需要咱;可,咱需要部队呵! 退伍、回来后的日子,可真难熬呵! 还记得吗?咱跟您说过:咱当兵是运气! 没验上兵的那大个子同学,他参加工作了;咱,正好分在他们的厂子里。 记得吗?咱还跟您说过:上小学时,放学路,他可是救过咱的。 他呀,还是那么好卖弄自己,总爱说他是“英雄救美人”;好象,他真的是个 英雄似的。 咱,也爱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咱打过仗,真正的战斗!不是吗?! 咱跟他,玩得还挺好。 …… 可,咱不知道:厂子里,分两派。 他参加的那一派,得势时;他打过人,结下了仇……另一派得势了,就到处找 他茬。 没几天,咱被抓了起来;说咱:装女人,跟大个子搞同性恋,属流氓活动;把 咱,隔离审查了。 真冤呵!咱啥时装女人了?咱自小就是这样呵! 再说,那时候,咱还真的不懂啥子叫作同性恋! 您是知道的:咱没别的毛病,就是爱个美。您还总爱拿咱开心,说咱:是爹妈 给了个美人胚子,偏偏误入了男人世界。 …… 唉,啥子这一派、那一派的? 当时,咱就觉着: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都是革命群众、都是革命派。 审查,就审查吧!咱想:弄弄清,也好! 可不曾想到,咱那“英雄”朋友,真不经打;当晚,他就承认了:一大堆莫须 有的罪名。 没有的事,咱可不能承认!是不?! 唉,不承认,就得挨打呵。没办法,咱就想:你们革命派,打咱革命者;就算 是--锤炼咱的革命意志! 可不曾料,那“英雄”,又“招供”了;说:咱暗地里组织反革命集团,准备 搞武装暴动,要领着他们上山打游击。 咱呀,虽说是个打过仗的老兵;可连班长都没当上,哪有啥子能力组织啥集团 么?! 唉,那帮人,咋就相信他的话呢?或许,他们也不信。 怨只怨那“英雄”!平日里,尽瞎吹,啥子“英雄救美人”;关键时刻,软蛋 一个! 咱,咋想也想不通:咋就摊上这么个孬种朋友呢?!咋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反革 命呢?! 代营长呵!您是知道的:咱后脑勺上,可没长反骨呵! 挨打,已是家常便饭了。 疼痛,可以忍着;咱说过:咱,没有硬度,还能没有韧度吗?! 可,心里委屈呵! 咋说,咱也是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英雄呵!咋就一不留神,落到了这步地田呢?! 最难熬时,咱就在心喊:代营长,当英雄咋就这么难呵?!咱,甚至想对您说 :咱不想当英雄了;可,咱怕您吼。 咱,常面对北方,朝着您安息的地方,默默地向您报告、对您说:“代营长呵, 他们要咱投降。咱,不投降,咱没那投降的习惯!对不?” 这样,就好过些--就象见到了您……您还是老样子,摸一摸咱的脑袋,说: “好好干!假丫头,别给咱丢脸!” 代营长呵,咱没给您丢脸、没给咱部队丢脸。咱,是当过兵的人;咱死活都得 挺住!对不?! 咱,也决不去死!咱是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是您培养的人;咱,决不能就这么 不明不白地死了。 咱,假丫头,偏要做个真汉子! …… 好家伙,他们可是真打呵!用皮带抽、沾上水抽。 真是英雄落难呵! 代营长!那会,真的是:好想好想您、好想好想战友们呵! 咱觉着:老班长,再不喜欢咱,那也都是放在明处;这破地方,咋尽暗中算计 人呢?!咋就把人往死里整呢?! 唉,咱这些小人物,成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咱觉着:英雄落难,总还是英雄;落难英雄,要更显英雄本色! 咱就在心里对您说:咱,不仅要外表美,还要心灵美--咱学江姐:不屈不挠, 不输自个人格、不辱革命气节! 自然,咱比不得江姐;那,咱就算是另类英雄吧! 记得吗?咱当过营里的学毛选标兵!咱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最疼痛的时候,咱就是这么挺过来的! …… 比疼痛还难熬的,是“冷战”! 一关,就是一年半呵!没人理咱,好象把咱给忘了……咱不知道他们在想啥, 也不知道外面在干啥……咱,都快要急疯了! 咱天天面对着墙壁,反复背毛主席语录,反复想珍宝岛战斗。 对了,您知道《红岩》里的叛徒,为啥叫浦志高吗?!那,是因为作者觉着: 大部分人,经不住考验,普遍志向太高;所以,叫:浦志高。 唉,寂寞难奈时,咱就尽琢磨这些了。 咱没做:浦志高;而做了:成刚--百炼:成钢! 假丫头,终于做了回真汉子! 咱,挺过来了,挺到了--移送公安机关。 根据报送的材料,咱被判了五年刑。 …… 监狱里的日子,比隔离审查,好过些。 您是知道的:咱有绣花的手艺;绣毛主席像,咱最拿手了。 咱就在监狱里,绣毛主席像、绣“为人民服务”、绣红五星……咱给管教绣、 给牢头绣、给狱友绣。 咱信:吃亏,就是福。咱不喜欢啥事都争个你死我活……咱善待人家,哪怕相 恶过,也没啥……对不?! 咱也不图回报。 那些人,也都挺讲义气:只要咱,一有空就给他们绣;他们,就不叫咱干重活。 …… 第二年,咱就被减了半年刑。 第三年,又被减了半年刑。 原本,被判了五年;咱待了四年,就被提前释放了。 虽然,被放了出来;可,被原先那单位开除了。 咱,没有了工作,就成了无业游民。 当时,街上流行织补尼龙袜。 幸好,咱会刺绣、会毛活……很快,咱也学会了织补。 咱也拿着个杯子、钩针,蹲在大商场的门口,揽活、挣钱。 …… 可,咱不知道:蹲在大商场门口揽活的,不都是织补尼龙袜的。 那年月,甚都管得紧。暗娼,就以织补尼龙袜为名,暗地里做些皮肉生意。 咱,不懂呵!咱见了客人,以为都是来补袜子的。 她们要吃饭,咱也要吃饭呵!咱一见客人,就上去揽生意……咱,咋知道那实 际上不是咱的生意呢?! 坏了她们的生意,自然要吃苦头。 吃苦头,是小事呵;咱,心里不是滋味--咱,咋就混到了这种地步呢?! 其实,咱也不想坏她们的生意;说真的,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可,咱并不知道:她们能认出人,能从客人的眼神中认出;而后,再用行话试 探--补袜子:大洞,一毛;小洞,十块。 大洞,才一毛;小洞,咋就要十块呢?! 后来,咱才总算弄明白:要十块的,自然就不是补那袜子上的洞。 唉!人,没了单位,混碗饭吃,可真难呵! …… 到了八十年代,日子慢慢变了。 没啥子人要补袜子了。做那些生意的,也有了发廊、发屋等去处。大商场的门 口,成了倒卖美圆、收购国库卷的场所。 咱,也改了行,做了小摊贩。 开始,卖点针头线脑。后来,逢年过节,咱就卖气球。春天里,卖风筝;夏季 中,卖游泳圈……到了冬天,没啥子好卖了,咱就卖口罩。 做生意,也不易呵;咱整天,得跟那城管捉迷藏。 好在,咱多少也懂点老人家的游击战术;没处用,就全用在这上了。 日子,总算一天天好过起来。 有钱,并愿意在外面吃饭的人,多了;餐饮业,火了起来。 咱也赶趟,开了家小餐馆。 原以为能发财呵,可没料到:咱,不是管人的料。 咱自个花钱雇的厨师,管不了--说轻了,他只当耳旁风;说重了,他背着咱 把炒菜的油往阴沟里倒。 …… 没办法,关了餐馆。 咱,自个,在家里,开了个“假丫头私厨”。 一日,只做一餐;一餐,只做一桌。 这样,咱一个人,就忙得过来。 您别说,这一招,还真灵--咱,假丫头的名气,渐渐地就大了起来,订餐的 电话不断;想在咱这吃上顿饭,得预定、得排队、等上半月。 …… 日子,真的好过了。 可,咱也寂寞、也孤独呵! 咱就养了条苏格兰牧羊犬。代营长,您能理解吗?! 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先生。 咱就跟先生一起打发日子,咱特注重培养它的高尚品格。 日子一长,咱的先生,变得可有风度呢;且,是那种绅士的风度。 先生,陪咱上街溜弯,总是走在咱的左边。 遇上迎面来的行人,它会停下来、礼让;而后,再紧撵几步,跟上咱,与咱并 行。 街边的狗狗们,常会望着咱的先生发呆。 迎面来的狗狗,也会驻足目送咱的先生很远、很远;被牵着的狗狗,会频频回 眸、顾盼咱的先生。 咱的先生,有魅力;但,从不乱来。 遇上特热情的狗狗过来示好,咱先生会很恭谦地打个招呼;再风流的母狗狗, 在咱先生优雅的风度面前,也会自愧,而知羞、知耻。 …… 代营长的墓,终于迁回来了。 假丫头,将代营长,安顿在自家的院子里,面北而安;北边,是青春、理想、 热血沸腾过的军营,是流血、流汗、战斗过的边疆。 墓穴里,只有一支代营长生前用过的烟嘴;假丫头,亦已满足了。 这,是珍宝岛战斗的纪念--是他在战斗间隙,用“王八骨头”,亲手为代营 长做的。 去年,去珍宝岛迁坟;这,是唯一的收获--还是从老班长那里,软磨硬泡得 来的。老班长亦已退了下来,退之前是军分区副司令。 …… 风和日丽的午后,待餐馆里的事忙定了。 假丫头,会搬一把椅子、领着狗先生,坐在院子里,陪着代营长。 代营长,生前爱喝酒;但,量不大。假丫头,会给他斟上一小杯,让他解解谗。 这时,假丫头就跟代营长聊、聊珍宝岛战斗--从七里沁岛、黑瞎子岛聊起, 一直聊到对之后的中美建交、恢复联合国合法地位、走出国际封锁等的影响及深远 意义。 …… 然,假丫头,毕竟老了。 聊着、聊着……他会不知不觉地,自个儿眯起盹来。 但,睡态中的他,依旧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轻轻的鼾声,随着他那很漂亮、很漂亮的鼻翼的微微扇动;一缕缕、淡淡的气 息,在这静静的午后、在金色的阳光里,漾溢、漾溢……漾溢成,满院落的女人香。 狗先生,至始至终,很绅士、很绅士地,守着……一步,也不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