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疯老太 她,在雨中漫步。 这个时节的雨,很长、很长……但,这已不是思念;是,也枉然! 她,已经老了;爱,在逝去的岁月中,耗尽。 风,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有意无意地加深着她那岁月的沟壑。 天上是雨,地下是水,中间是她。 她,已没有忧愁,也没有怅惘;这些,都属于年轻、属于记忆……过去,她也 曾有过。 什么梦呀、花呀、诗呀、歌呀……她,全都有过。 岁月不留情,将往昔全都带走。 她,疯了;时常对人说,看见过黑太阳。 太阳,怎么会是黑的呢?! 听的人,不信。 …… 六十多年前,她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官太太。 她,是一位营长的夫人;南京城里,有名的大美人,就住在大中桥畔、秦淮河 的边上。 日本人打进南京那年,她的老公,是驻守城东光华门的最高指挥官。 老辈的南京人,都知道:小鬼子进城那天,光华门方向的枪声,最惨烈! 有人说:她这疯病,是她老公战死时,落下的;几十年了,时重时轻。也有人 说:是她年轻时,被鬼子兵强奸了,受了刺激。 太久远了。说不清。 她,已记不清他那略带书生气的洒脱,也记不清那张英俊的军人面孔和那温柔 的孩子气的眼神……点点滴滴,都似不曾有过。 毕竟,已太老了。 岁月,无声地滑落;爱,已非常、非常地遥远……仿佛,从来没有过。有,也 想不起来。 也许,有过温柔、有过痴情。但,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她,猛然记起: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里,她曾向隅而泣,且默默祈祷……然, 日落日升,期待无限;他,终究没有回来。 也罢,不去想他。 她,蠕动着没有牙的瘪嘴。 雨,继续下着……长长的雨丝,连绵不断,仿佛要把天上、人间的恩恩怨怨, 粘合起来。 她,步履蹒跚;蹒跚的,还有她那颗心。 她,亲身经历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 想到这……心绪,就象被雨染绿了。 天,这么闷热;雨,又无休无止地下。她想:人的胸腔里面,会不会也象家里 那上了霉的老墙,长出一层白白、绒绒的毛呢? 清醒时,她常对人说:日本鬼子杀进城时,满城到处都是血光。火,是红的; 血,是红的;枪声,也是红的……唯独,太阳是黑的。 枪声,也有颜色? 太阳,又怎么会是黑的呢? 有人,这么问。 她的情绪,就不知不觉地激动了。 她说:小鬼子,到处烧、杀、抢、奸……街上,都看不到活人。整整六天,就 不停地奸、杀,奸、杀……二个多月,共杀了三十多万……枪声,怎么会不是红的 呢?!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黑太阳、黑色的太阳……满街,飘着黑太阳。 街上,到处都是中国人的尸体……男的,大多是被反绑着;女的,下身全都没 有了裤子……有的,两腿丫间塞着一截断锹把,或花露水瓶子;有的,则塞的是树 枝、杂物或刺刀。 早些年,有些不太懂事的小娃儿们;总喜欢,一路跟在她的后面,喊:“疯老 太、疯老太……” 她,会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歪着脑袋,两眼一瞪,一跺脚,怒喝道:“回家 去,问问你们自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究竟我老太是疯子,还是那日本鬼 子是疯子?!” 说完,她就走她自己的路。 有时,也会回过头去,再补上一句:“回去问问你们家的大人,南京城里,怎 么会有这么多的疯老太?!” 这,大概算是她为自己作的辩解。 说完,便径直走她的路,不再去理会那帮娃儿们。 她低着头,在夜雨中走。 此刻,伞是她的移动的居所、她的家、她家的房顶;伞沿的雨滴,如流苏、似 漏风的墙、象透明的包裹。 雨,很大、很大。 忽觉眼前一亮,她抬头举目去望:一片辉煌,现代的辉煌,还透着些典雅。再 定睛端详:建筑是老式的,有些年头了,滲出历史的沧桑。 她,不知道:这里,已经改叫“一九一二”,是现代的历史;新装修起来的高 档休闲区,二十一世纪的夫子庙,南京新的名胜。 她,只觉着自己仿佛认识这里。 这里,确实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很遥远了……遥远得,中间隔了一 个甲子。 她,已记不太清自己的年岁了。 老到这步田地,是她没有想到的;活得这么久远,也是没有想到的。 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她,愣愣地在想:怎么活 着、活着,就把心爱的人,给弄丢了呢? “弟兄们,上峰已经下了撤退的命令……” 她的老公,顿了一顿,道:“可,咱们守的是光华门――光耀中华之门!后面, 是全城的老百姓。不怕死的,给咱留下几个!咱们,跟小鬼子拼了!” 他手下,两百多个弟兄,没有一个离开。 鬼子,上来了……他们,用枪打;子弹打完了,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拼 刺刀;刺刀拼弯了,用枪托砸、用牙咬。 直到,所有的人,全都、战死。 老辈的南京人,都知道:日本小鬼子进城那天,光华门方向的枪声,最最惨烈! 一阵风吹过,有点踉跄;她稳了稳神,继续前行。 此时,雨丝倾斜了。 她,仿佛背着纤,拉着整个天……蹒跚,前行。 转过街角,她认出了这个地方--总统府。 “啊――”蓦地,她惨叫了一声。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中国军人,被反绑着双手,跪着;身后,伸 过去一支三八大盖,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枪。 随着“呯――”地一声枪响,那个被反绑着双手的中国军人,向前一栽,倒了 下去……且,无声又无息;只有鲜红鲜红的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四散地流 淌着。 决不可束手就擒呵!一个念头,从她的意识深处冒出来:“对,当兵去,跟心 爱的人一样!” 雨,依然下着;她的心,却似晴朗了些许。 她,收起雨伞,将把伞面裹裹紧;双手冲前端着,象端着一支步枪。 她,昂首,又挺胸;且,踢着正步,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 砍去……” 她,一步、一步,走在宽宽的大街上;任凭夜雨如鞭,抽打着她那张沟壑纵横 的老脸。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