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拐弯的冬天
东浦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青石板铺地,一条狭长的河像一根裤带一样扔在镇子
上。河的两边是商铺,是一条什么样的吆喝声都能听到的小街。河里游动着乌篷船,
像一条条悄无声息的黑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一下子又不见了。棉布店、
汤团点、南货店、小宁波的裁缝铺、阿发剃头的剃头店等等,它们的姿态显得很从
容,像一朵一直以来开着路边的花一样。而河以及河的支流,像一根根细小的血管,
连着镇外的湖,连着镇外的河,连着镇外四通八达的水网。不远处就是一座闻名的
水城,是一座被水浸泡着的古老城市绍兴。东浦还是酒乡,在镇子上的任何一个角
落里,你都能闻到酒的气息,这种气息会让一个外地人昏昏欲睡。
东浦,就在花青的目光中。花青站在船头,她一声不响地站在船头。一块盖在
她头上的红头巾,被她悄悄揭下了。天有些灰暗,是那种暮气沉沉的灰暗,会让人
的心情感到压抑。花青站在船头看着两边的街景,她看到了一群大雁在头顶上飞过。
冬天,总是有这样的鸟不知疲倦地奔来奔去,就像花青昨夜在木桶里寻找温暖的水
一样,寻找着温暖。花青的目光也变成了一只大雁,它飞起来,飞到了东浦镇的上
空。它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爹和娘,他们的脚踏轧棉机停止了工作,所以他们非常
难得地站在了一堆安静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家门口上船,看着一个跟自己生
活了二十年的女儿突然变成了宋家的人,看着女儿登船。女儿没有回头,一直都没
有。这让他们很伤心,小巧的娘还颤颤地站在风中哭出了细碎的声音。爹因为冷的
缘故,缩着脖子,清水鼻涕也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爹和娘的表现让花青很不满意,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懒得说。
花青没有嫁妆。除了她的好岁月好相貌好身段好皮肤,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
的目光再抬了抬,她看到了宋家院子里的热闹场面,宰鸡杀鸭,院子里弥漫着热气。
宋祥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们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
花青的目光有些疲倦了,大雁不知疲倦,但是花青的目光疲倦了。她把目光从天空
中收回来的时候,突然想,我是不是有三只眼睛,是不是还有一只长在额头上的眼
睛。她闭了闭眼睛,几家商铺就一闪而过。她再闭了闭眼睛,又几家商铺一闪而过。
摇船的船工戴着乌毡,看到花青朝他看时,他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是黄而黑的,
小胡子上还残留着中午贪吃黄酒的痕迹。他的眼角挂着饱满的眼屎,他的身体是健
硕的,那与他长期地摇船有关。船工脚踩着橹,手摇着橹,他单调的动作让一条乌
篷快速前行。对于乌篷来说,一个水乡小镇算得了什么,它能在瞬间跑遍小镇的角
落,把小镇冲撞得支离破碎。
花青在嫁人的路上。船工的脸上呈现出讨好的笑容,他对花青说,你坐下来吧,
你坐到舱里,舱里暖和。这时候花青又抬头看了一下天,天阴沉沉的。花青听话地
回到了舱里,她不能一路招摇着站在船头的,她要把一块红布盖在头上,让人搀扶
着下船,那才像一个嫁人的样子。然后,她的后半生将和一座宋家的台门有关,和
一个姓宋的男人有关。花青坐回到舱里,她把背靠在竹编的篷壁上。她的手指轻轻
触摸着篷壁,篷壁传达着一种凉意。这时候她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悉悉嗦嗦的声音,
密集地响起来。她把头探出舱外,有几粒小巧的雪子落在了她的脸上,有些微的麻
麻的感觉。花青的心情突然之间愉悦起来,好象是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一场雪的降
临似的。她突然想起了爹和娘,会不会还傻傻地站在门口,望着家门口河埠头那条
狭长如沟的河发呆。
船工缩着脖子,他说下雪了。花青没有搭话,花青想我又不是不知道下雪了。
雪子越落越大,在乌篷船的篷顶响着,像炒豆的声音。花青听着船边的水声,她突
然想唱一首歌,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唱,她只是有了唱歌的欲望而已。没多久,花
青看到了舱外有零星的大朵的雪花,夹杂在雪子中,飘落下来,像仙女下凡。花青
再一次站到了舱外,她直直地站在船头,有雪落入了她的脖子里,很快化为水,化
为一种凉意。花青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她莫名地感受着这种凉凉的快感。一个小镇
的冬天,让花青的生命拐弯的冬天,落了一场雪。
船到宋家的时候,花青已经坐回了舱里,并且早早地盖上了红头巾。但是她还
是掀起头巾的一角,看到埠头上站着的许多人。那些都是宋家出来迎亲的人,今天
他们的脸上集体洋溢着笑容,他们的心情也因为有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因为有一
场丰盛的喜宴,而变得愉悦。他们表情生动,笑容像春风,咧着嘴巴,等待着花青
走下船头。花青看到一个站满人的普通码头,一点一点向自己扑过来,越来越近。
花青重又盖好红头巾,红头巾遮住双眼,她只看到一片红光。然后,就在她放下红
头巾的瞬间,一个黄昏被鞭炮声撕破,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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