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一场婚姻
花青觉得乌篷晃了晃,有人跳上了船。然后花青被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双粗糙
的女人的手,隔着衣服花青也能感觉到。鞭炮爆炸后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让花青的
喉咙有些发痒。她下船,她踏上埠头的台阶,她被人簇拥着。扶着花青的是顺利嬷
嬷,花青猜想那是一个肥胖的脸上有着厚重肥肉的女人。花青没有看到的是,白色
的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了,这些雪让花青身上穿着的红袄格外艳丽,像一团火一
样。仍然有一些雪钻进花青的脖子,它们在花青的后背化成冰凉的水。并且在化成
水的过程中,格格地笑着。
花青想,这儿是一个台阶;花青想,这儿是一条弄堂;花青想,这儿是一个破
旧的台门;花青想,这儿就快要到宋家台门了。花青在顺利嬷嬷的搀扶下迈了许多
级台阶,然后鞭炮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一只鞭炮还在花青的耳边爆响了,让她的耳
膜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花青还想,一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的身子忽然热了一热,那一定是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看赫赫有名的有钱人
宋祥东,娶回来的三姨太是什么样子的?
花青的记忆有了暂时的缺失,她记不起来顺利嬷嬷牵着她的手,经过了那几道
婚礼的程序。在经历了许多的嘈杂声以后,她的红头巾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宋祥东,
一个白白的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的中年人,一双很小的眼睛。她还看到了太太,稍稍
有些发福的有钱人家的女人。看到了二姨太,一个长得很好的,不太看得到脸上笑
容的女人。不过,这个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是二姨太,花青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
着顺眼。花青还看到了许多来喝喜酒的人,穿着盛装,脸上油光光的,他们放开肚
皮吃着东西。花青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记
得她在太太面前跪了下来,太太封给她一只红包。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有许多皱纹
堆在了眼角。太太把红包放在她的手心里,两只手合拢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
手本来是冰冷的,但是太太的手让她感到了温暖。太太的手是多肉的皮肤细腻的手,
和她经常在家洗衣做饭的手是不一样的。太太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
让花青突然觉得,太太多像她的亲人,像她一直渴望有的那个母亲。而不是那个小
巧的只会轧棉花的娘。
很长的时间里,花青都在嘈杂声中度过。许多穿西装或穿着绸衫的男人走到宋
祥东身边,或低语或大笑,像是在对花青品头论足。花青笑不出来,她一个人坐在
桌边,睁着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大家吃菜。她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好象吃了好多东西
似的,觉得已经很饱了。这个热闹的夜晚,红灯笼亮了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
出一种骚动的红色。花青无事可做,花青开始想一些东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八岁的冬天,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有个年轻人救起了她,年轻人被冻得牙齿都
咯咯响着。娘从年轻人手里领回了她,却没有向那个年轻人道一声谢,这让花青对
娘有了一种憎恨。她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了凄惨的笑容。
花青还突然想到了胡运,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的衣服明显偏小的木匠胡运。
胡运很穷,却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总是帮着别人做一件件的家具,自己家却
始终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胡运比花青大两岁,他帮花青家做过一张八仙桌。花青
经常看着他做工时的模样,他很腼腆,说话前一定会先红一下脸,这令花青感到有
趣。有一次花青还拧了一下胡运的脸,这让胡运的脸一下子像一块红布一样。胡运
像一个孩子。花青有一天说,胡运,我漂亮吗。胡运说,你漂亮。花青说,你喜欢
吗。胡运就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刨着一块木头。后来花青笑了,说胡运,你把一块
木头差点刨成一块皮了。胡运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胡运和花青相处了两年。他们的相处只是在河埠头站站,夜晚的时候,在长长
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走。胡运不太会说话,这令花青感到乏味。一个晚上,在一条
狭小的弄堂里,胡运把花青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的身子也贴了上来。胡运把花青贴
得喘不过气来。花青大口喘气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胡运用他的身
体说着话,他身体的局部,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意向,蹭着花青擦着花青,令花青感
到兴奋愉悦而好奇。一双木匠特有的毛糙的手,在花青的身上奔走,是一种胡乱的
不得要领的奔走。这让花青感到难受。过了一会儿,花青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乏
味。她轻轻地拍着胡运的背,终于使胡运也渐渐安静下来。胡运放开了她,愣愣地
站在那里。花青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花青离开了。花青走得很缓
慢,一步一步走那条黑暗中的小巷,她把胡运一个人抛在黑暗中。花青的心里还是
笑了一下,她想,这个样子的。
那是花青和胡运相处的两年中,花青认为最激情的一次。胡运像一杯白开水一
样,让花青渐渐变得不愿意再和他交往。有一天花青和胡运站在很小的一座桥上,
那是一座东浦常见的石桥。他们面对面站着,身子倚在桥栏上。他们都看到风从他
们的身边钻了过去,在河面上轻轻跳跃。
花青说,胡运我给你讲个事。
胡运搓了搓双手说,你讲吧,我听着。
花青说,胡运你为什么老是搓着手,又不是冬天,你搓什么手。
胡运讪讪地笑了说,好的我不搓手了。
但是胡运仍然不停地搓着手。
花青说,有一个女子她在河埠头洗青菜。
胡运说,洗青菜怎么啦,要吃青菜当然要洗青菜的。
花青白了胡运一眼说,你听我说完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打断我。
然后胡运听完了花青讲的这个事。一个女子经常在河埠头洗青菜,其实她不光
洗青菜,她洗衣服,淘米,洗被单,洗所有家里需要洗的东西。但是,那次女子洗
的是青菜。她把一棵棵青菜的叶片扳下来,她听到了青菜的四肢离开身体时发出的
痛苦喊叫。她把青菜整齐地放在小而干净的竹篮子里,像一群排得整整齐齐睡着了
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很好,所以她哼了歌。哼的什么歌,她现在已经想不起
来了。她只记得那天有一个人站在了石桥上,那是一个男人,男人是偶尔经过这座
桥的。男人听到歌声就站在桥上听,一听两听就不想走了,像一座桥上突然长出的
一棵小树一样。男人站在不高的桥上,用目光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罩住。男
人看到了女子腰部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那是白而细腻的皮肤,月牙形的皮肤,容易
使人产生联想。男人看着女子浸在水中的双手,那双手从水里起来,像一条突然从
河里一跃而起的白鱼。那双手又浸入水中,一棵鲜嫩的青菜被手撕开了,流淌着看
不见的鲜血。男人看着女人的长发,那是乌亮的年轻的长发。看着女人圆润的肩,
在轻微的动作。看着结实的背,纤细的腰,还有因为蹲着的缘故,而显得浑圆如一
只桃子的屁股。这个女子在河边用身体一不小心勾勒出一种完美的线条,令一个男
人站在桥上发了很久的呆。男人看到女子的屁股,像一只大肚细腰的花瓶。男人喜
欢上了这只花瓶。
女子离开河埠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桥上的男人。女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
到刚才一定有许多目光争先恐后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用一双湿手拉了
拉衣服的下摆。然后她把一条河沟抛在身后,拎着一小篮子的青菜离开了埠头。男
人用目光送着女子离去。那天男人在桥上一直站到黄昏,有时候他望望水面,有时
候望望一叶乌篷轻快地经过船下,有时候他抬眼望望天空,有时候他偷偷笑着。男
人后来让一个叫段四的人来到了女子的家,段四是这个男人的管家。段四不太说话,
只是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他把许多钱放在了女子的爹和娘面前,放在那张有些油腻
的小方桌上。然后段四就看着那台小巧的轧棉机,他好象对轧棉机产生了兴趣,走
过去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并且一只脚踏到了踏板上。轧棉机响了一下,在很安静的
小房子里显得很突兀,把段四吓了一跳。后来段四离开了,离开之前他问傻愣愣坐
在桌边盯着一堆钱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愿意吗,你们愿意把女儿嫁给宋祥东
做三房吗?
女子看到爹和娘都很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女子的心里就笑了一下,她想哭,但
是她没有哭的欲望,只是想唱歌。她把自己靠在自家的门上,头微仰着,很轻地唱
着一支歌,好象是从上海流传过来的歌曲。她的样子很悠闲,唱得很投入。她看到
段四拍了拍手掌笑了。段四侧着身子从她的身边经过,段四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
步子,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怪不得老爷会看上你。然后段四就离开了。
花青说,我讲完了。
胡运仍然在搓着手,胡运说你讲完了,那么是谁要嫁给宋祥东了。
花青说,是我。是我要嫁给宋祥东。
胡运的手突然不搓了,只是两只手掌还合在一起,他愣住了,他说你为什么要
嫁给宋祥东。
花青说,因为他有钱。你有吗,你有的话,我嫁给你,给你生个儿子。
胡运的手又开始急速地搓起来,他说怪不得宋祥东的管家段四来找我,让我过
些日子去给他们做木工活,要打一套家具,原来是给你的新房打家具。
听到这里花青就笑了。花青在桥栏上笑得身体颤动起来,像一棵风中乱晃的草
一样。胡运说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笑的。花青说,我没想到宋家会请你去做木工,
你去不去?
胡运说,去的,我是个木匠,木匠就得干木工活。我得去。
花青伸出手扭了一下胡运的脸,胡运的脸有些发青。花青轻声在胡运耳边说,
胡运,你真是无用。你真可怜。
花青后来就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了石桥的台阶,走下台阶的时候,脸上还含着
笑意。那时候她望了一下天边,天边挂着一个很红的夕阳。花青后来停顿了一下,
她看了看低垂着头站在桥上的胡运,她说胡运,你让你爹给你讨一个老婆,给你生
一个儿子,将来让你儿子做一个小木匠。胡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目光抬起来,
落在花青的脸上。花青的脸和身子,在夕阳下呈现的是一种柔软的红。他看到花青
笑了一下,又继续走了。
花青听到了划拳的声音。宋祥东被一些人拉来拉去喝酒,他略略有了醉态。宋
祥东不太说话,但是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轻微的笑纹,像三月的河水一样。宋祥东
后来又坐回了花青的身边,他的手在桌子低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他的手握住了
花青的手,花青就任由他握着。花青的记忆被宋祥东这一握拉了回来,胡运和一座
小石桥,以及她的爹娘,一台小小的轧棉机都一下子隐掉了,像很飘缈的一阵雾的
散去。宋祥东手上的皮肤有些松驰了,这是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那种皮肤,温暖而
松软。
花青说,我不想吃了,我想离开。花青的声音很轻,宋祥东没听到。花青的声
音一点点变响,重复着那句话,我想离开。宋祥东终于听到了,宋祥东说,你等一
下,马上客人就散去了。客人正在散去,三三两两涌向门口。许多男客的目光仍然
在离开之前又一次光顾花青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着淫猥的成份。这让花青觉得
身上长了刺一样。宋祥东在门口送客,一次次堆起笑脸拱手。花青像一个木头人一
样,一动不动。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花青面前,看了花青很久。花青抬起头,
她看到了女人身上的暗红色旗袍,旗袍上有许多细碎的小花。女人看了花青很久,
女人眼睛很大,人中笔挺,一个线条流畅的鼻子。花青看到女人后来转身走了,她
走得很慢,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就带着烟
雾走,烟雾像一件纱衣一样,披在女人的身上。
花青说她是谁?花青这句话是问顺利嬷嬷的,顺利嬷嬷愣了一下,说那是二姨
太,叫筱兰花,以前是一个唱戏的女人。顺利嬷嬷的口气里露出一种不屑,这让花
青很不舒服。对二姨太的不屑,也就是对三姨太的不屑。花青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顺利嬷嬷那双多肉的手又伸了过来拉住花青的手。顺利嬷嬷说,进房去吧,客人散
得差不多了,我带你进房。顺利嬷嬷搀着花青向花青的房间走去,经过走廊的时候,
花青看到二姨太筱兰花把自己倚在一扇木雕大门前,微仰着头,吐着一个个烟圈。
她看也没看花青一眼,这让花青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顺利
嬷嬷把花青引进了房,她那双多肉的手突然伸向花青,在花青的胸前狠狠捏了一把,
让花青感觉到疼痛。顺利嬷嬷的眼光有些异样,是花青说不清楚的异样。她又把手
伸过来,摸了一下花青的屁股。顺利嬷嬷说,你长得真瓷。花青听不懂长得真瓷是
什么意思,这显然不是一句本地话。顺利嬷嬷继续摸索着,她把手探到了花青的怀
里,触摸到花青绸缎般的皮肤时,她内容不清地笑了。她说,这个宋祥东,这个宋
祥东。
顺利嬷嬷铺好了被子,又用剪刀剪短了蜡烛芯。后来顺利嬷嬷的身子晃了晃,
走出了房间门。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是一种令花青恐惧的安静。这个时候她开始
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床,马桶,梳头桌,四仙桌,圆凳,红木箱和明式大木衣柜,
做工精致,那一定都是一个叫做胡运的木匠做的。花青想到了胡运锯木的情景,想
到了胡运挥斧头和手拿墨斗的情景,想到了胡运在宋祥东面前陪着笑脸的情景。然
后,一定是从东阳来的雕花师傅雕龙雕凤雕花雕草,优秀的漆工在家具上打磨,并
且涂上了厚重的真漆。花青站起身来,她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抚摸着一场1942
年冬天突如其来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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