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路张望
宋祥东出现在花青房里的时候,仍然是左手拿着一只酒盏,右手拿着一把壶。
他会在门口站一会儿,看一个坐在床上的女人。然后他会微笑着进门,走到屋角那
两坛花雕酒的旁边。其中一坛已经揭开了泥坛盖,坛子上放着一只装着沉重沙子的
沙袋。宋祥东小心地拿勺子打酒,酒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房间里。花青抿了一下嘴,
她看着宋祥东的背影发愣。
宋祥东说,你喝了这杯酒。
宋祥东又说,你喝了这杯酒。
花青很听话地喝了酒,宋祥东也喝了酒,他们喝的酒并不多。宋祥东的手是一
双充满耐心的手,他总是慢慢地摸索着花青。他把花青的小袄轻轻地剥去,动作缓
慢,然后他的手就放在了花青的胸前轻轻揉搓。他们都钻进了被筒,因为宋祥东在
不停动作的缘故,被筒里灌进了丝丝凉风。宋祥东的脸慢慢地红了,他的呼吸开始
急促,像抽动风箱的声音。这时候花青又把脸扭了过来,她仍然看到了屋子中间放
在地上的那只铜盆里红红的炭火,看到了墙上那只伏着的壁虎。那是宋家的壁虎。
刚刚咽下去的酒在花青的身体里穿行,像一头兽。酒让花青的脸发热,花青想
现在,脸一定是红了,红得跟桃花一样了。宋祥东很忙,他的手拧着花青的屁股,
像是要拧下一块肉来带走。花青的屁股是结实的,她是农家的女儿,每年都会有在
田野里奔跑的经历。她是健康而丰硕的一粒色泽鲜艳的草莓。宋祥东把手伸到了花
青略显低凹皮肤柔顺的小腹,然后又缓慢地下移,是一滴落在那上面的水顺着皮肤
的坡度下滑的速度。手落在了草丛里,像是要寻找到什么,寻找到一粒草丛中的露
珠,或是寻找到草丛中的一抹残留的阳光,一小片没有融化的积雪。宋祥东的手在
黑暗中前行,他的脸越胀越红了,那是他屏住呼吸探寻的结果。后来宋祥东手越过
了草地,终于抓住了什么,抓住了一片黑暗中的柔软,或者是湿润而柔软的一把土。
那手就落在了那洼水中,那手仍然在探寻着。这时候花青的双腿交错了起来,她的
欲望像一条船一样向远方驶出去。她知道她有了欲望,是春天里一只轻手轻脚的猫
刚刚举起的爪子。
现在这只爪子落下来,正确无语地扑住了花青心里萌生的东西。花青发出了低
沉而压抑的呼喊,她等待着什么可以把她整个,或者局部撕碎。而宋祥东颤抖着,
他发出了一声哀叫。花青认定那只能算是一声哀叫。宋祥东只会在花青的肚腹上留
下一点什么,然后垂头丧气地睡着。这令花青感到失望,她抬起了一只脚,那是一
只想要把宋祥东蹬下床去的脚,只是,花青始终不敢踢出这一脚。她是宋祥东的女
人。
花青看到铜盆里的炭火依然红亮,看到墙上那只在烛光映照下的壁虎依然发出
红红的朦胧的光。花青侧着身子睡觉,她用双手把自己紧紧抱着,抱着的时候,她
突然感到了从脚底板上升起来的悲哀。
花青不知道在宋家院子里该干些什么。宋祥东来了几天,就不来了。宋祥东的
到来总是让花青觉得有些累。屋角那坛花雕酒的重量,到是有了一点点的减少。那
种略略带有苦涩又略略带有微甘的液体,让花青有了某种念想。有时候她会揭开坛
盖伸进一只手,把手指头浸在酒液里,然后长时间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宋祥东
不再来她这儿,让她感到了轻松,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烦的事情一样。她走过去,走
向饭厅的时候,又在廊檐下碰到了筱兰花。筱兰花仍然在抽烟,她摆了一个让花青
眼熟的姿势,走到了花青的面前,抬起头,吐出一口烟来。花青笑了笑,她的身子
侧过来,轻声说,二姐你先走。筱兰花走了,她是笑着离开的,仍然迈着缓慢的步
幅。然后,花青转过了身子,她看着筱兰花的背影,旗袍把筱兰花的屁股包成一个
惊人的圆,有着一种令人遐想的肉感。而这肉感,正在这条长长的廊檐下一步步离
开花青远去。花青突然有一种想摸一把筱兰花屁投的欲望,就像宋祥东老是摸花青
的屁股一样。花青想摸她。
花青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屋檐掉下来的水。那是雪融化后顺着屋檐滴落的水。
花青叫了一声,她说二姐你看像不像帘子。筱兰花停下了步子,她抬起头,看到了
断断续续从屋檐挂下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落了下来。落在檐下的水洼
中,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如果这雪水织成的是帘,那么我和筱兰花,算是帘中的
人还是帘外的人呢。花青那时候这样想着。筱兰花也没有离去,筱兰花痴痴地望着
那断断续续的檐水,她有些发呆了。远远的地方,太太在看着她们。太太终于忍不
住这寂静,她叫了一声,她说你们发什么呆。太太的叫声穿过雪水织成的帘传了过
来,很清脆。花青和筱兰花都笑了,花青说,我们在看一场雪雨。
筱兰花后来叹了一口气,她把自己叹的气留给了花青,然后离开了。花青还站
在原地,她不想动她就想那么站着,把自己站成一个木桩,或者一棵小树都行。她
的目光突然跳了起来,跳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又跳上了天井,跳到了宋家院子的
上空。天空多么高远啊,小镇上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许多烟囱举着笔直的烟,狭长
如沟的那条河,不紧不慢地行走着。女人们表情漠然,男人们喝茶,聊天,发呆。
狗在田野里奔跑着,猫睁着昏暗的眼,懒懒地走动。花青的目光落在了宋家台门,
宋祥东的房间关着门。宋祥东的房间其实一直都是关着的,花青不知道宋祥东的房
间里是什么样的摆设。这时候花青看到一个男人向宋祥东的房间走去。这是一个面
无表情的男人,这个男人偶尔也会笑笑,但是笑中却有着一种沧凉或者凄惨。他是
宋祥东忠实的仆人,他把宋祥东家里的一些杂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名字叫段四。
段四的手臂下夹着一本账本,他敲开了宋祥东的房门,他迈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
门。他是一个小心的男人,生怕会踩死一只蚂蚁。
花青还看到了一个小丫头。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是身体正往上蹿的年龄。
她的脸孔是白净的,两只很短小的辫子挂在脑后。她的脸很大,看上去像明晃晃的
脸盆。她穿着一双带搭扣的布鞋,布鞋走路是不太有声音的,所以花青看到的这个
小丫头,一直都像是在花青的视野里头飘来飘去。花青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看到她
总是端着一碗药走在去老爷房间的路上。那碗药上盖着一张黄纸,纸盖不住药的气
味,也盖不住从纸的边缘丝丝缕缕飘出来的热气。药气就像是小丫头带动的一阵风,
宋家院子里的人都闻到了这种风的味道。然后小丫头打开了门,又关上了门。药的
味道就全关在了宋祥东的房间里。
花青飘来荡去的目光里,看得到宋祥东那张时而苍白时而腊黄的脸,看得到宋
祥东的咳嗽声。宋祥东的咳嗽声像一群凌乱行走着的鸭子,嘎嘎的声音总是此起彼
伏的。花青就看着这群鸭子发呆,花青想,这么多的鸭子是从哪儿来的?花青更多
看到的,还是那个小丫头的三件事情。小丫头的三件事情都与宋祥东与关。
小丫头的第一件事是倒掉宋祥东的尿壶。那是一把普通的陶壶,黑而深的壶口
像一只睁得很大的黑洞洞的眼睛,睁眼望着天空。小丫头就提着这把尿壶快速行走,
在行走或是倒个壶中尿液的过程中,小丫头一定是屏住了呼吸的。花青看到了小丫
头细碎的脚步,看到了那把尿壶口升腾起来的热气。花青知道宋祥东晚上起来的次
数很多,睡在花青房里的那些晚上,花青总会好几次被他惊醒。雪还没有完全融去,
小丫头在后院的茅厕里倒掉尿壶里的尿液,然后又穿过那条还残留着一半积雪的小
路回来。小丫头的鼻子红红的,像在脸上安着一个精巧的胡萝卜。她用清水洗了一
遍尿壶,然后又把尿壶送回到宋祥东的房里。
小丫头的第二件事情是替宋祥东洗裤子。这个冬天,小丫头的手已经红肿了,
这和她长时间地与水打着交道有关。她的手和她的鼻子一样的红。那天小丫头站在
一块洗衣用的石板前洗裤子,花青走到了小丫头的身边。小丫头轻轻叫了一声三太
太。花青笑了,花青说,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说,我叫阿毛,我是平水人,我十
三岁就来到这儿了。小丫头把他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小丫头还说,三太太,你真
漂亮。花青又笑了,她抿着嘴笑,两手抱着双臂轻轻摇动着身子。她一抬眼就有一
缕阳光直直地落进她的眼里,像一枚针一样,让她的眼痛了一下。然后花青说,你
是不是每天都要洗裤子。小丫头点了点头,她的手快速地在搓板上运动着,那条裤
子像被蹂躏的小动物,被小丫头一双红萝卜似的手搓得滚来滚去,像是会发出阵阵
惨叫的样子。花青说,阿毛你冷不冷。阿毛说不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做丫头
的是不会冷的。花青觉得阿毛的话很有道理,丫头怎么会冷呢。她想起自己在临街
的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她洗了那么多年的青菜,但是有一次洗青菜时一不小心让
桥上的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想念那条河,她小时候在
那河里洗澡,长大了在河里洗衣淘米洗菜,现在,那条河向着她的另一个方向游去,
越游越远。
小丫头的第三件事是,给宋祥东端上药,再倒掉药渣。谁也不知道那药是治什
么的,只是有人认出那里面有当归和黄芪,那是两味大补的药。段四有一次对正在
煎药的阿毛说,阿毛,你老是在药罐旁边闻着药味,小心给补坏了身子。那天段四
的心情很好,所以他和阿毛说了这样一句话。段四后来笑着走开了,阿毛吸了吸鼻
子想,会不会真的被补坏了身子?她端着药行走,她端着药渣行走,药的气味就始
终跟随着她。她每天和药打着交道,她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药的味道。阿毛把药渣
倒在河埠头的青石板路上,那天花青跟着阿毛走出门去。雪还没有融,雪在路边呆
着,像一群白色的傻瓜。埠头不宽的河面上,有两三条乌篷驶过。然后就是一条长
河的冷清。花青看到阿毛蹲下了身子,把药罐来了一个底朝天。这时候花青看到了
筱兰花,她居然站在河埠头的一个廊檐底下抽烟,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旗袍
上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这样的色调让花青感到更加寒冷。她就椅在一个木柱子上,
她看到了花青,也看到了阿毛,但是她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只是对着一条河喷着烟
圈。阿毛倒掉了药,向院子里走去。她和花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三太
太。花青没有应她,花青也没有看她,花青只是看着筱兰花,她看到的筱兰花是开
在路边的一朵寂寞小花。花青就这样看着筱兰花很久,有一些风从她身边经过,风
跑到了筱兰花的身边,又跑到河里去了。筱兰花终于使身体离开了那个木柱子,她
向这边走来。筱兰花的一双淡黄色的小高跟皮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发出了很轻的声
音。那是一双从上海带来的鞋子,也是宋祥东让朋友带来的。筱兰花有一次提出要
去上海,宋祥东看了筱兰花很久,最终摇了摇头没答应,却让朋友从上海带回来许
多东西,其中就有皮鞋,还有一台留声机。留声机有一个小巧的摇手柄,还有一只
像天鹅一样伸着长脖子的喇叭。宋祥东曾经在里面放进一张片子,然后用手轻摇着,
一个外国女人暗哑的声音在宋家院子里回荡。太太说不好听,筱兰花也说不好听,
这个留声机就不再用了,放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太太说,不如兰花唱戏好听。筱兰
花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总是认为自己唱戏是动听的,自己扮相是俊美的,自己
在水中那些舞台上的人生是最美丽的。她一步步走着,她的眼睛看着鞋尖,看着鞋
尖的时候,她就必须看到那一块块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这个小镇上其实到处都是青
石板铺起来的路,这些傻愣愣的石头,让这座小镇的雨天充满了味道。不泥泞,还
泛着雨水的光,让人感到宁静。筱兰花走到了花青身边,她看到花青身边不远处的
一堆药渣,就走过去踩了踩。筱兰花说,这儿的风俗是踩了路上的药渣以后,喝药
的那个人才会见药效。花青没有说话,她仍然用一双大而乌亮的眼睛看着筱兰花,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很淡的笑意,只是一抹残阳似的笑意而已。筱兰花说,你不用跟
我笑的,用不着讨好我。花青说话了,花青说,我没有讨好你,我只是一直都在看
着你,我觉得你长得真漂亮。花青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花青说出的
是这样一句话,这让她显得有些窘迫。她终于也说,你也不错的。说完这句话,她
就后悔了,这句话里多少含有一些妥协的成份。所以筱兰花很快地转换了话题,筱
兰花说你知道这药是治什么的吗,这药是治男人病的。筱兰花说完,就朝着宋家台
门走去。她走出很远的时候,才听到花青说话的声音。花青说,我也猜想是治男人
病的。
花青没有看筱兰花离去的背影。她知道筱兰花留给她的是一个美妙的背影,但
是她始终没有抬眼去看。在一个冬天的河边,花青开始计算自己离开花家的日子。
花青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脚下的青石板一样,一块块铺向看不到的地方。看似相同
的青石板,却有着不同的纹理,像花青波澜不惊的生活。花青走到了刚才筱兰花倚
过的木柱边,她也把身子靠了上去。在这个位置上,她能看到这条河沟很远的地方,
就像能看到她的从前一样。这时候,花青突然明白,刚才那个抽烟的女人为什么要
选择这样的位置和姿势。花青也顺着来路张望,她看到了会轧棉会爹娘和流着鼻涕
的幼年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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