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的孤独(2)
两个年轻人的到来,让花青感到新鲜和兴奋。有一天香川照之出现在花青的房
里,花青的门是开着的,所以香川照之先是出现在门口。香川照之看到一个呆呆坐
在床沿上的人,香川照之站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花青说,你进来吧,小日本。香川
照之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叫我小日本。花青说,因为日本太小了,所以叫小日本。
而中国太大了,所以叫大中国。花青又说,这样解释有什么不对吗。香川照之开始
想,他想了很久,发现其实花青说的是对的,于是他点了一下头说,对,我是小日
本。这时候花青笑了起来。
香川照之在花青的屋里来回走动,最后他看到了那两坛花雕酒。那是陈旧而庞
大的坛子,坛面上彩绘着简单而粗糙的花鸟图案。香川照之说,这是什么。花青说,
花雕酒,你想喝吗。香川照之点了一下头,他看到花青站了起来,看到花青拿来了
两只酒盏和一把锡壶,看到花青打酒,看到花青把锡壶中的酒倒入两只酒盏中。香
川看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这是一个中国小镇女人的背影。他走了过去,走到花青的
身后。花青的前方是一扇雕花木的窗,窗口有光线漏进来,所以香川站在背光的地
方,可以看到花青脸上细密的绒毛,看到她的耳朵以及绵软的耳垂,耳垂上挂着的
耳环,还有耳朵旁边垂着的头发。花青提着锡壶和酒盏,她没有回转身,因为她感
到耳边突然有了一个男人呼出的热气,那一定是香川站在了身后。花青想我不可以
回头的,我一定不可以回头的。一只手伸过来,一只没有力气的手轻轻地伸过来,
他从背后揽住了花青。花青看到手中的那把锡壶在颤抖,锡壶难道也会因为怕冷而
颤抖?另一只手出现了,另一只手搭在了花青的屁股上,轻轻地在屁股上摸索着。
而一个男人的嘴唇,触碰了一下花青绵软的耳垂。花青的耳朵里能听到一个男人的
呼吸声,能感受到一个男人呼出的热气。花青看到手中的锡壶更加颤抖了。花青好
象看到了在娘家附近菜院子里曾经看到过一条菜条蛇,正蛰伏在她的身体里。而此
时突然昂起了头,想要从她的身体深处钻出来。两只手仍然在忙碌着,就像一阵风
能唤醒睡着的杨柳一样,两只手唤醒了花青的欲望。花青感到了自己的潮湿,像要
被融化的样子。花青的双腿叠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而她手中锡壶里的
花雕酒,正不由自主地顺着小小的尖嘴往下流淌着,流到了她的脚背上。她好象突
然惊醒了,她说,把你的手拿开。手没有拿开,而是箍得更紧了。花青又重复了一
句,她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来,把你的手拿开。
手终于拿开了,那个人也退到了门外,而且脚步匆匆地离去,有些怆惶的味道。
花青手里拿着锡壶,她仍然面对着窗子,很久都没有转过身来。后来她为自己斟酒,
她听到锡壶里的酒注入酒盏时的咚咚声,她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抓住洒盏往嘴里送,
她听到酒惨叫一声落入了黑暗的喉咙里。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花雕,她忘了自己喝
了多少花雕。
太太出现在门边的时候,花青一点知觉也没有。花青转过身来,太太只看到了
一张红通通的脸。太太看到了花青手中的锡壶,太太说,你怎么啦,你是不是想把
自己灌醉。花青的眼睛迷蒙起来,花青说,我不知道,太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喝了
那么多酒。太太走了进来,她在床沿坐下了,她拍了拍床沿,她的意思是来你也坐
这儿来。花青坐了过去,坐在太太的身边。花青的手里却仍然抓着那把锡壶,像是
抓着希望,或是抓着一条生命一样。太太笑了起来,她伸过一只多肉的白胖胖的手,
轻轻拍了拍花青的脸。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太太这样说。
把壶里的酒让我喝掉。太太还这样说。花青没有听见,或者说没有听懂太太的
话。太太把手伸了过去,这时候太太闻到了花青打出的一个浓重的酒嗝。太太皱了
皱眉,她把锡壶从花青手里拿了过去,摇晃了几下。锡壶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壶中
的酒显然不是很多了。太太把尖尖的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太太后来和花青说了许多话,太太说,你一定想家了,一定寂寞了,老爷到你房里
来睡的时候,一定让你委屈了。太太说我们都是宋家的女人,女人只能是女人的命。
太太说了多少话,花青并不记得太多,她只是被太太一说,就触动了泪腺。她很久
没有哭过了,嫁到宋家的前夜,面对会轧棉花的爹和娘,她想哭一回的,哭自己离
开家告别姑娘生活。但是花青哭不出来,现在花青伏在了太太的肩头,她听不到自
己的哭声,只知道太太离去的时候,肩头上有一滩凉凉的水。花青就想,那滩水一
定是自己给太太流下的。花青又想,喝下的是花雕酒,那么眼泪里,一定会有着酒
的味道。
花青后来在宋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甚至来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筱兰花看
到一个脸上红红的娇媚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门口,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筱兰花还
看到花青对她妩媚地笑了一下,然后花青又离开了。花青来到西厢房,她听到了留
声机发出的东洋音乐,她推开门,看到香川照之正在摇着留声机。香川照之看到花
青后把头低了下去,装着专注地听着音乐的样子。宋朝愣了一下,宋朝正抱着一个
黑灰色的坛子,他在制作坛子上的花纹。花青说宋朝你干什么。宋朝说,我在做坛
子上的花雕纹路,花雕坛子太难看了,哪里能叫得上花雕。我要画出花看的花雕坛
子来,我要让窑工烧出最好的花雕坛,装上最好的花雕酒,然后有一天运到日本去,
把我的同学们一个个灌醉。花青没有说话,她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坛口下面不远
的地方,那圆弧形的坛肩部,精细的花纹,是一条龙和一只凤的图形,宋朝想要做
的花雕坛就是这个样子。花青说这个坯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宋朝说,是窑工那儿
拿来的,我还要去多拿一些新鲜的坛坯,画上好看的图案,然后让他们烧制出来。
花青说,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泥巴一样的东西。宋朝说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怎么会
是宋家的儿子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玩坛子。
东洋音乐有些凄凉,是那种哀怨的低嚎,花青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音乐。宋朝
说,香川,你放的是什么歌。香川照之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说是《樱花之恋》,
日本最多樱花了,樱花的恋爱却很苦的,你一定能听得出来。香川照之的话还没有
说完,花青已经迈出了门槛。花青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花青的笑声让宋朝停止
了对一只坛子的热爱,他奇怪地望着花青的背影。
清晨,宋朝和香川照之出去跑步。他们沿着青石板跑出街道,他们把一路的阳
光都踩得很细碎的样子,他们跑出镇子的外边,跑到田野里。花青的心情开始渐渐
变好,她看到太太总是站在自己的门口,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子的日本朋友,从
宋家台门蹿出去,像两只鸟儿一样,在东浦镇的路上飞奔。花青也觉得那是两只年
轻的鸟,花青其实也想做年轻的鸟。她在屋檐底下站着,想象着此刻他们跑到剃头
店了,此刻跑出镇子了,此刻跑到湖头坂的土埂上了。有一天她看到了筱兰花,筱
兰花竟然没有穿旗袍,筱兰花在那个清晨穿得很单薄,她把一条好看的腿放在走廊
的木栏杆上,压着腿。她穿的是一件小褂,下面穿一条腿大的裤子,那是一条戏班
子里的戏子常穿的青色练功裤。她的头发也绾起来了,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这
样,就使得筱兰花看上去比以前小了十岁,筱兰花一下子小了十岁,当然会显得年
轻。她压着腿,她压腿的时候,花青的心里又酸了一下,她在心里说,一个戏子,
一个戏子而已。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三只鸟唿哨一声,冲出了宋家的院子,他们
一起跑出东浦镇的青石板街,跑向了田野。花青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还能听到筱兰
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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