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烟蒂的飞灰
春天的日子其实是走得很缓慢的,像一只猫踮着猫爪走路的样子。但是等到柳
絮飞了的时候,几乎所有开以装扮春天的花会在一场夜雨中纷纷盛开,就像猫纵身
扑向一只老鼠一样,也会有快的时候。但是春天还在不远处呆着,春天还没有真正
走进东浦镇,更没有走进宋家台门。花青把阿毛叫到了跟着,阿毛是去青石板路上
倒药渣的。花青并没有想要问阿毛什么事,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把她叫住了。阿毛的
脸上有了星星点点的小斑,几天没见,她的身子又往上拔了一拔,花青看到她的衣
服明显小了,胸口鼓鼓地突着,两条裤腿变短了,可怜地挂在那儿。花青说,阿毛。
阿毛应了一声,阿毛说三太太你有什么吩咐。花青说,我没有吩咐,我只是想和你
聊聊天。
阿毛就不敢再走了,她端着一只药罐和罐里的药渣和花青说话。花青并不想要
问她什么,是她自己说了一些什么,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阿毛后来说,老爷
的病有很长时间了,老爷为此很苦恼的,老爷在想尽办法。花青问老爷在想尽什么
办法?阿毛突然不说了,阿毛说反正是在想办法。后来阿毛走了,花青感到乏味,
她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乏味着自己的乏味,她想,真是没劲。
那个晚上花青睁着眼睡不着觉,后来侧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了墙上的那只壁虎。
那真是一只忠诚的壁虎,它一直守护着花青。花青说壁虎你为什么晚上不睡觉,不
睡觉你白天怎么起得来。壁虎嘿嘿笑了一下,没有理她。天气稍稍有些转暖,宋家
的三位太太房里就不再生炭火了,铜盆孤零零地站在屋角,嗦嗦发抖的样子。花青
还看到了屋角那两坛60斤装的花雕,像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妇人似的立在那儿。花青
终于从被窝里披了衣服起来,她找到了锡壶,找到了酒盏,她为自己打了一壶酒,
然后她坐在床沿上晃荡着脚,哼一会儿曲,再然后“吱”地喝下一小盏酒。酒是柔
顺的酒,像一只温软的小手抚摸着她一样,那种特别的酒香让花青想到了无垠的田
野,和田野里茂盛生长着的粮食。是白白的米和上好的用元红酒做的曲,成就了花
雕的优良品质。花青就沉浸在花雕的滋味里。喝到一半的时候,她愣住了,她哼的
居然是留声机里放的东阳歌曲《樱花之恋》,她想我为什么会哼这个曲子的呢。想
到这儿就有一个俊朗的日本男人浮在了眼前。她想起了那天香川照之从背后揽住了
她,她的脸就红了一下。这时候,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把锡壶和酒
盏放到了一边,屏住呼吸。那种声音像一只手,那只手拉着花青往外走,那只手还
会说话,那只手说,花青,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
花青又披了一件小棉袄。她吱吱呀呀地打开房门的时候,伺候在外的月光就一
下子蹿了过来,嘻皮笑脸地把花青抱了个满怀。这是一个安静的夜和安静的宅子,
花青就在这样的安静里,蹑手蹑脚地行走。月光一直跟着她,她走到树丛边的时候,
月光就跟到树丛边。她走到了西厢房的时候,月光就跟到西厢房。那只手牵着花青
走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然后那只手就突然消失了,消失之前那只手还轻轻地笑了
一下。花青听到了筱兰花房里的声音,筱兰花好象“呸”地吐出了唾沫,筱兰花的
声音有些忿忿不平,她说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想得出来的你这个老东西,你怎么
有这样的花招,我伺候你还不够吗。宋祥东的笑声暗哑地响了起来,宋祥东不停地
笑,后来他不笑了,好象很痛苦地倒吸着凉气。筱兰花发出了吱吱唔唔的声音,像
是被谁用手捂住了嘴巴,很痛苦的样子。花青就站在屋外,屋外有风在走动,所以
花青感到了一些凉意。但是她不想离开,她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的
鼻子忽然痒了痒,一个喷嚏没有忍住,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在静夜传得很远,把
一地的月光都搅碎了。宋祥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外面是谁。宋祥东的声音
好象很生气,外面是谁给我站住,不要走。花青却又打了一个喷嚏,在她打喷嚏的
过程中,她飞快地逃离了筱兰花的房门口。她披着一身月光开始奔逃,逃进自己的
房间,关上门。从门缝里看出去,花青看到筱兰花的门开了,宋祥东就站在狭长的
一小缕的光影中。他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看了看四周。花青看到宋祥东披着衣服
单薄的身影,她想,宋祥东那么瘦弱会不会被月光砸扁。宋祥东又进了筱兰花的房
间,他合上了门。花青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了笑意。
花青看到那把孤零零站着的锡壶,和那只小巧玲珑的瓷质酒盏。花青的手伸过
去,抓住锡壶中间大肚子上边狭小的地方,像是握住了一个美人的腰。酒流动的声
音响了起来,从锡壶流向酒盏,从酒盏流向一个女人的喉咙,流进一堆夜色里。流
动的过程,就叫做宋家台门的夜晚。
第二天下午花青听到了宋祥东和宋朝的争吵。这两个男人本来是不太说话的,
现在他们开始用那么大的嗓门说话。声音是从宋祥东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花青搞不
懂他们为什么争吵。段四就弯着腰站在门口,阿毛端着药走过来想要进宋祥东房门
的时候,被段四挡住了。段四说,你回去,你给我回去。阿毛就端着药罐又离开了。
花青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发现筱兰花也站在自己的门口,太太也站在
自己的门口,她们都在关心着两个男人在一个下午的争吵。花青看到筱兰花的眼泡
有些肿胀,眼睑明显地变黑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厚重的黑色让花青感到了
压抑与沉重。旗袍上却绣着银色的花,有那种触目惊心的味道。筱兰花仍然的抽烟,
她看了花青一眼,目光中有着轻蔑。花青笑了起来,她觉得好笑,她对筱兰花一直
以来对自己的蔑视觉得好笑。她有什么资格来轻视花青,她只一个戏子而已。花青
这样想着,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听到了巨大的声音从宋祥东房里传出来。那是瓷
器落地的声音,那一定是宋祥东房间里那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被砸掉了。花青看到
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从宋祥东房里走来,接着宋祥东也出来了,他指着宋朝,半
天却没有骂出一点声音,显然是气愤之极的样子。段四迎了上去,他把宋祥东扶进
房里。然后,段四回转身合上了房门。
吵架的声音没有了,宋朝把自己关在了西厢房里。花青一仰头,一场雨开始在
这个下午飘落下来。雨落在了屋檐上,落在了院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树上。花青隔
着厚重的雨帘,看到太太回了房。太太回房前,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么大的雨声里,
花青是听不到太太叹气的,但是花青认定太太一定叹了一口气。花青还看到了筱兰
花,迈着很缓慢的步子向西厢房走去。她的手里仍然夹着烟,烟雾就跟着一身黑衣
的她飘飘缈缈地行走着。
花青隔着院子里的雨,看到对面西厢房的门被筱兰花伸出的一只手推开了。筱
兰花走了进去,却没有合上门。那扇门就一直那样开着,它像一个深水里的涵洞一
样,能够吸进许多的水。它也吸引着花青。花青想了一下,朝那扇开着的门走去。
花青穿过院子走的,如果绕着廊檐走过去,她不会淋湿身子。但是她不愿顺着廊檐
走,一个念头牵引着她,从雨中过去。花青果然从院子的中间过去了,她走得不紧,
也不慢,脸上挂着微笑。院子中间有一部分是细碎的鹅卵石铺起来的,两边是泥地。
花青的鞋子踩在了两种柔软和一种坚硬里,然后在到达对门之前,花青的头发和衣
服,已经半湿了。花青想,这样的雨应该算是春雨的,尽管还有着那种挥之不去的
春寒。花青走进了那扇开着的门,门里香川照之蹲在地上,用两只手托住了腮帮。
筱兰花倚在那张放留声机的桌子上抽着烟。宋朝搂着一只小巧的坛子,在坛子上用
颜料画着什么。花青就看着那只坛子,那只坛子比一般的花雕坛要小多了,那么,
一定是宋朝想要用小坛来制作花雕坛子。他们都一言不发,谁也没看花青。花青显
然是受了一点凉,一个细碎的喷嚏突然响了起来。筱兰花笑了,筱兰花笑着说,花
青,你真无耻。花青说,我怎么样的无耻呢。筱兰花说,那天晚上在我房外边偷听
的,一定是你,就算我认不得你,我也认得你的喷嚏。花青的脸红了一红,花青的
嘴却仍然是硬的,花青斜着眼睛说,就算我无耻吧。你说说,宋家谁有耻了。
筱兰化没有再理她。谁也没有再发出声音,而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宋朝的那只
小巧坛子上多了一个色彩艳丽的童子,童子抱着一只桃子,一只硕大的和童子差不
多大的桃子。花青想,这么大的桃子,分几天才能吃完它?这时候,筱兰花的一只
烟蒂从食指和中指间飞离了出去,划了一个优美弧度,落在屋檐下的水沟里。烟蒂
来不及发出触碰到水时的吱吱声,就整个浸入子水中。它在水中半浮半沉的,里面
的烟叶也酥化开来,像一只破败的蝴蝶。
花青就一直盯着那只烟蒂看,花青想,一个人的一生,多么像一支烟的一生,
一只烟蒂飞向水中,一支烟的烟灰在阳光或雨水中飞灰,不就是人的一生么。花青
这样想着,就对着外面的雨阵微微笑了起来。她开始想念会轧棉花的爹娘,他们的
生意不知道怎么样,单调而乏味的声音是不是还在屋子里响着,他们的头上和身上,
是不是残留着棉花的碎屑。她又想了想那个叫胡运的木匠,他不知道在哪一户人家
家里做着木工。想到胡运,她就想到了一座桥上,她告诉胡运,说我要嫁到宋家了,
胡运搓着手无助的情景。花青又笑着对屋外密密的雨阵轻声说,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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