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坛花雕
花青去了一趟娘家。花青找到了宋祥东,宋祥东正在房里喝着一碗药。他把头
埋在了碗里。花青说,我想去一趟娘家,我没有去过娘家,所以我想去一趟娘家。
宋祥东把头抬了起来,他笑了一下说,我让段四给你准备东西,给你叫一条乌篷回
去。宋祥东接着喝药,他喝完了药,把药碗放在桌子上说,你去吧。
花青是坐着乌篷回去的,是在她嫁到宋家时下船的那个码头上的船,然后在出
嫁上船的地方下的船。花青爹和娘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一早就等在了河埠头。花
青的娘家并不远,一支香功夫就到了。花青站在船头,清晰地看到了来时的路。许
多石桥一闪而过了,然后,两个人影由小变大呈现在她的面前。那是她的爹娘。才
两三个月时间,爹娘好象老了很多,他们的脸上堆着笑。花青却没有笑,她看到船
工把舱里的火腿拿出来,把茶叶拿出来,把几副腊肠拿出来,把两条大大的青鱼干
拿出来,把红枣包、白糖包等等南货包拿出来。娘的眼睛里几乎笑出了花朵。娘说,
介多东西,介多东西,你怎么带了介多东西。花青说,带东西来是让你们吃的,因
为我是你们生的。
花青在娘家吃了中饭。中饭的菜比平时更丰盛了。花青看到屋角那台轧花机还
在,沾在细碎的棉花屑。花青的胃口并不太好,她吃得最多的还是那碗青菜。这让
她想起了去河埠头洗青菜的情景,如果不去洗青菜,她就有可能仍然留在家里为爹
娘洗着青菜,仍然有可能和那个叫胡运的木匠一起去街上走走,说那些不着边际的
话。在吃了中饭以后,花青就开始对娘家厌倦了,其实她一直都对爹娘有着那么一
种厌倦。她打了一个哈欠,她说,我想回去了。
花青的话一说完,就有了马上想要走的意思,她不太愿多呆一会儿。回去的时
候,她不坐乌篷,她是走着回去的。她沿着那条青石板街走,街的一边是一条河沟,
沟里盛着花青的倒影。花青是沿着河沿走的,远远的看过去,她会不小心跌入河里。
她走得很缓慢,她不是急着赶到宋家去,不过是早些离开娘家罢了。阿发剃头正在
他的铺子里忙碌着,他的一条腿是瘸的,所以他绕着椅子走动的时候,人也不停地
摇晃着。阿发的铺子里坐着几个孩子,他们的畚箕头已经养得很长了。其中一个手
里拿着煨年糕,他流着鼻涕吃着手中的煨年糕。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站到门口的女人,
女人微微地笑着。他也看着女人笑了一下,吃了一口煨年糕,还把流出鼻腔外的鼻
涕吸了回去。
花青和阿发打了一声招呼,花青又在另一家商店和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然后,
花青就站到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小宁波在专心地量布裁衣,他抬头看到了花青,
笑了一下。花青也笑了,她把两只手环起来抱住自己,看着他裁衣。小宁波长得很
白净,他的手也很白净,裁缝剪子轻灵地在手中运动着,像一只翻飞的燕子。花青
看到了小宁波低垂的睫毛,不大但却有神的眼睛,以及笔挺的人中,突然想,这是
一个漂亮的男人。花青就又笑了一下,花青说,你是不是替筱兰花做了许多旗袍。
小宁波抬起了头,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这个大眼睛的女人,他看到了大眼
睛深处深不见底的一潭清水。最后他说,是的,筱兰花来我这儿做了许多旗袍。筱
兰花是适合穿旗袍的,你也适合。花青把身子靠在了门边,她说筱兰花是不是这样,
靠在门边抽着烟看你裁衣料。小宁波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说是的,筱兰花
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为什么和她这么熟。花青说,她和我是在家人,我会不熟吗。
花青转身走了,嘴角含着笑,她没有和小宁波说再见,只是在走出很远的时候才转
过身来对小宁波说,过些天我也要来做旗袍。小宁波点了点头,白白的牙齿在阳光
下显现出来。
花青沿着河岸继续走。花青的步子迈得细碎,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
到宋家。她已经对宋家的廊檐和院里的树,对屋子里的那张床以及墙角的那两坛花
雕酒,还有墙壁上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的壁虎,都有了一种依依难舍的感情。太太出
现在屋檐下,太太向她招了招手,花青就走了过去。太太往花青的手里塞了一卷钱,
说,这是这个月开给你的钱。花青数也没数就往怀里塞,她已经从太太那儿领了好
几次钱。第一次她没要,太太说,二太太也有的,你为什么不要。这以后,她就每
月从太太这儿领钱了。太太说,花青你爹和娘都还好吗。花青说好的,很好的,他
们还在轧棉花。太太笑了一下说,其实做个小户人家还是很不错的。花青说太太你
错了,你如果是小户人家,你就想做大户人家。太太说,这倒也是。如果你觉得闷
了,你就过来和我说说话。花青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脚尖,她抿着嘴笑了一下,说,
好的。
花青去太太房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聊了几次以后,花青才觉得太太是一个
宽宏的人,这样的宽宏之心一般人是不太有的。就连吴妈,也说太太的种种好处,
说是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太太其实只有四十多岁,笑的时候会有许多皱纹聚集到眼
角,但是平时却并不显老。太太喜欢坐在阳光底下,她喝茶,喝那种上好的石笕茶。
她总是低垂眼帘把茶杯端起来,揭开盖子,吹起浮在上面的白色泡沫,把茶也喝出
了那种大气。有时候花青看到筱兰花向西厢房走去,她也不急着赶过去了,她知道
两个男人可能又抱着小巧的花雕坛子在上面涂颜料,一个女人倚在墙角抽烟。花青
陪着太太说话,太太说宋朝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说她是如何嫁入宋家的,说她曾经
的风光岁月,也说她父亲以前的显赫。一个午后太太对花青说,你跟我走吧,你陪
我去看看酒作坊。
花青就跟着太太去了酒作坊。酒作坊很大,到处弥漫着酒的清香,升腾着一种
热气。许多戴着毡帽的工人正在工作着,花青看到他们两人一组用粗大的竹杠抬着
满满一竹筐浸泡好的泛着金黄色泽的糯米,颤颤悠悠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然后,
花青听到了号子声,那是一种让她的心为之一颤的号子,一整筐的米被倒进了漆着
红漆的蒸饭木桶。柴火很旺,一会儿热气就在并排的四只巨大的蒸饭木桶上升腾起
来。还有那一阵阵的饭香,在酒作坊里飘来荡去。几张大大和竹编簟上,摊满了油
亮的糯米饭,有工人正用竹耙松动那些堆在一起的糯米,给它们降温。
太太说,你一定没有见过这阵势。花青没有说话,她是第一次进酒作坊,但是
爹在每年临近年关的时候,也会做一缸米酒的。东浦人家几乎家家都会做酒。现在,
花青看到了露天堆着的那么多酒坛子,看到了并排排列着的那么多七石缸。缸里已
经倒上了米饭,有工人在酒缸里洒上黄色的酒曲和乳白色的酒母,再盖上稻草编成
的缸盖。花青就想,那么多的酒,如果倒进河里,那一定会是一河的酒了。太太的
脸上浮着笑容,太太说,这一百多口七石缸,都是从宜兴运过来的,每口缸都可以
做六百斤酒呢。太太还说,这家酒作坊,是她爹当作嫁妆和她一起嫁到宋家的。太
太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自豪。太太说,花青你知不知道,新酒出来后,被叫做元红,
是用水做的酒娘。而你房里放着的花雕酒,是用成品的元红酒当酒娘氽进去的。
花青不太懂酒,也不想弄懂什么,她只是看着那么多堆放着露天的坛子发呆。
坛子都是横着堆放的,露出坛口的一个个黑洞,整齐排列着,像一排又一排睁着的
眼睛。号子声又响了起来,又是一筐米下木桶了。花青的胃蠕动了一下,她闻着那
饭香,突然感到有些肚饿。
太太说,小时候我来酒作坊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喝了点新酒就喝醉了,是我父
亲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我父亲就说,我要把酒作坊给女儿。现在,酒作坊姓宋了,
我也姓宋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无奈,她在想,酒作坊为什么
就要姓宋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汉子走了过来,他留着很短的头发,眉毛很浓。
他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对太太说,太太,江苏要的酒已经运走了,只是上海又订了
许多酒,怕是来不及做。太太说你找段四吧,你找段四去说吧。太太带着花青走了,
花青回头看的时候,那个汉子还在看着她们的背影。花青就对着那个汉子笑了一下。
花青说,这个人有些好玩。
太太也笑了,太太说这是开耙师傅毛大,人长得漂亮,名字却土得不行。酒作
坊里就他顶着,缺了他,就不行,就得垮掉,他是绍兴最有名的开耙师傅。花青不
再说什么,她跟在太太的身后,闻着酒的气息,或是抬眼看看酒作坊的天空。酒作
坊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有一些麻雀斜斜地飞过去。这时候花青想到了宋朝和香川照
之,他们用颜料画出来的那些花雕坛里,装上这些酒,然后放到花青的房间里,把
那两坛难看的大坛花雕给换掉,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花青看到了酒作坊角落里堆着的几只大坛。坛口下面弧形的坛肩处,有着一些
粗糙的花纹。它们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但是当花青经过时,花青好象听到了有
谁叫了她一声。花青蹲下了身子,她看了那些图案很久,那是已经烧制成的图案。
花青把手盖上去,感受到了一种烈火烧制后的硬度。这些坛和花青房里的酒坛大小
是一模一样的,但却更粗糙。花青知道,这就是大号的“京装”花雕坛,足可以盛
下一个小巧的人,比如花青的娘。这些坛子就像是朴实的农妇立在田头一样,轮番
被阳光打着,被四季的雨雪打着,被岁月打着。花青抚摸了这些坛子很久,她把身
子放得更低,把耳朵贴在了坛口,然后她捡起一块路边的小石头,轻轻敲着坛身,
咚咚的回声就响了起来。回声像一队排列整齐的蚂蚁,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走进了花
青的耳朵。
太太不去酒作坊的时候,花青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偷偷溜去。她在酒作坊里巡行
着,像一个酒保。有时候开耙师傅毛大会走过来和她说几句话,告诉她老酒是怎么
样做出来的。花青会漫不经心地听,她不太愿意听这些,她只要闻闻酒的味道,闻
闻饭的清香,看一看酒作坊上空升腾着的热气,听一听那令人心头一震的号子声就
可以了。有时候她会抚摸七石缸的缸体,缸能装下六百斤酒,缸能装得下几个像花
青一样的人呢。这是傻想。
花青有好些天没有去西厢房了。花青出现的地方是酒作坊。宋朝和香川照之也
出现在酒作坊里,他们站在不远的一堆坛边,把脚踩在坛体上。阳光泻下来,落在
他们的身上。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又朝花青看着。他们的手里,还捧着一只小巧
的坛子。花青就想,那会不会是一只烧制好了的花雕坛,他们会不会是来酒作坊装
一坛花雕酒的。她走了过去,走到他们的身边。她果然看到了小巧的坛体上画着的
那个童子,童子手中捧着的那只硕大而且鲜艳的桃。花青用手从宋朝手里接过坛子,
她把坛子捧在怀里说,宋朝,我想要一坛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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