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苦女人
许多个阳光很好的日子里,花青会一个人出现在酒作坊。气候正在一天一天地
回升,阳光照耀着东浦小镇,使得大地和河流都升腾着一股气流。踩在酒作坊露天
坛场的松软土地上,花青就想,这泥地会不会一直陷下去陷下去,把她整个的人都
淹没。花青房间里的一坛花雕,差不多已经被喝完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无疑就
是打开另一坛花雕的黄泥坛盖。
那天午后下着一声绵绵的春雨。花青坐在床沿听着单调的雨声,她突然觉得身
子骨已经生锈了,需要拆一拆才好。于是她夸张地扭动着身子,很久以后,才觉得
身子舒服了一些。但是她的心里仍然郁闷,她想大声地喊叫,却又不敢叫,怕惊动
了宋祥东。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她喊了无数声,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声音从门缝里钻出去,钻到外面的廊檐下,钻到天井那密密的雨阵里。花青开始感
到兴奋,她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门开了,像张开的一张口,她对着门外喊,也是
由轻到重。她的喊声引来了许多人,筱兰花就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笑,她轻声说
白痴,白痴在叫。吴妈也从下人房里探出了蓬头蓬脑的一张脸。阿毛也探出了头,
香川照之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对着她笑。只有宋祥东没有出来,宋祥东
的门紧紧地关着,像是门锁已经被锁住了打不开一样。宋朝也没有出来,花青就想,
宋朝是不是又抱着一个小坛子在涂涂画画。雨没有停,雨一直都没有停,春雨是不
太容易停得下来的。花青叹了一口气,她叹的气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这个时候,她
看到了墙角那只红漆马桶边的一把黄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到了花青的手里。花青的手抚摸着油纸伞的伞面,伞面有些油亮,但却
能摸到粗糙的颗粒。透过伞面,花青还能摸到油纸伞里面的木制骨架。花青隔着伞
面抚摸油纸伞的骨架,就像在抚摸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在花青进入雨阵以前,伞
被打开了,“蓬”地响了一声,像一朵突然盛开在江南的黄色的花。花青的脸被一
种嫩嫩的黄色光芒笼罩着,她开始走路,走在离宋家台门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上。
青石板路是街面,也是通往酒作坊的一条路。花青的步子有些急促,像是赶一场约
一会样。路上没有行人,有一些避雨的人站在廊檐下,他们奇怪地看着一个年轻而
且漂亮的女人,撑着一把伞急急地赶路。风有些斜,所以雨也有些斜,斜雨光顾了
花青的肩头,雨一次一次抚摸着那浑圆的肩膀。花青开始小跑,远远地望去,一朵
黄色的花朵在急急地移动着。花青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得那样急,她看见了酒作坊
那巨大的木门,木门向她扑了过来,木门很快就到了花青的跟前。花青对着木门笑
了一下。
花青进了酒作坊,有几个工人正忙着干活。空旷的场地上,四处见不到人,而
那些从宜兴运过来的七石缸,那些寂寞的坛,都躺在雨中一言不发。花青开始缓慢
地在坛的中间穿行,时不时拿脚踢踢那些坛。花青是被一群坛包围着的,她站在坛
的中间,抬头望了望天。这就使得一些雨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想,我一定是爱上了
酒作坊,我为什么会爱上酒作坊。
花青的油纸伞后来落在了地上,她站在米仓的门口,看着面前像丝网一样绵密
的雨。米仓的门是破旧而巨大的,她把身子靠上去,门却开了,门一直都虚掩着,
门大约一直都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走了进去,她看到了一袋又一袋的米,那
是做酒用的上好的糯米。她还看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堆着一些用来盖在七石缸上的
用稻草编起来的缸盖。花青闻到了干草的气息,那是一种亲切而且温暖的气息,它
们成群结成一浪一浪地钻进花青的鼻孔。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堆得高高的米袋上,一
双高高举起来的女人的光脚。那双脚抬得很高,越抬越高。花青还看到了另一双男
人的脚,那人的脚并拢在,就在女人叉得很开的脚的中间。花青看到女人的两只脚
底板正在慢慢靠拢,那一定是环住了男人的腰。一些声音响起来,丝丝缕缕,时轻
时响。花青不能拒绝那种含混的在空气中荡漾着的声音钻入自己的耳朵。她的脸慢
慢红了起来,身子开始发热。
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之中透着某种愤怒,声音好象要把什么东西撕碎,声音中
包含着某种轻快的成份。声音就那么轻快着,没有骨头的那种轻快。一个女人最后
的声音,是由重到轻的,最后只剩下喘息。那双女人脚又垂了下来。花青的身子也
开始颤栗,那种声音唤醒了花青身体深处的一粒芽。那粒芽在疯狂地生长着,那粒
芽在转瞬间就长出了一大片的绿叶。花青也嘤咛了一声,她渴望着一又巨大的手伸
过来,把自己撕碎,碎成无数瓣。花青又嘤咛了一声,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抱住了
自己。这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在米袋上坐直了身子,她的脸上还透着潮红,她的身子
还因为喘气不很顺畅的缘故一起一伏。女人的头发散乱着,敞着怀。花青看到了女
人眼里的许多流来淌去的水,像要流淌成河或是和东浦镇的河沟比一比高下。花青
看到了女人胸前那一片洁白的绵软。女人的乳房已经不再坚挺了,她软软地下垂着,
两粒乳头显得黑而粗大。女人的乳房像两个惊惶失措的孩子,站在一条挡住去路的
河,或是一座挡住去路的山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只乳房轻轻甩动了一下,它
们不再结实,却是白而嫩的,很快在一双手的帮助下,它们躲进了一件衣服里。花
青看到女人的脸上仍然残留着惊惶,女人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沾在了脸颊上。女人
的脸上透着一种红,那种红是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旁边一个男人也一翻身提起了
裤子,花青只看到一个白亮而健硕的屁股闪了一下,然后男人正面朝向了她。花青
看到,那个女人,就是太太。那个男人,就是酒作坊的开耙师傅毛大。毛大一直被
人称为酒头脑,酒作坊离不开毛大。但是现在,好象太太也离不开毛大。
花青愣了很久,太太也愣了很久,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花青跑了,花青跑
的时候,没有忘记带走那把黄色的油纸伞。花青跑出了酒作坊,那些堆放整齐的坛
子好象怕了花青似的,急速地后闪着。花青在青石板街面上奔跑,街边那条临街的
河里,河水跟着花青一起奔跑。雨落在河面上,雨落在河面其实是一种水与水的亲
近。花青没有跑回宋家,花青跑向了镇外的那条土埂。花青看到土埂边那些淡黄淡
紫淡红的花,突然之间开了满坡。花青才知道,春天真正来临了,在这个下午。
花青举着一把黄色油纸伞在野外站了很久。四处没有一个人,在很远的一块草
地上,花青看到了一头牛。牛站在春天里吃着草,牛没有撑油纸伞,牛一点也不怕
雨淋湿它,牛懒得理花青。后来牛的一声牛哞传了过来,牛哞声让一条春天的土埂
更加寂寞了。
花青一直举着伞在雨中站到黄昏。黄昏来临之前,太太举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到
了花青的面前。太太的头发已经梳理好了,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让花青怎么也难
把刚才发出含混而春意盎然的声音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太太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睛
看着花青。天开始黑起来,太太终于和花青一前一后往宋家走去。她们,只能回到
宋家,只能走那一条通往宋家的路。
在那个竖着一个木桩的河埠头,花青停下了脚步,花青好象知道太太有话要说
似的停住了脚步。太太果然有话要说,太太说,花青,你知道老爷的,你知道老爷
的身体的,你一定能理解我。你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的,你忘掉酒作坊的下午好不
好。花青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太太又说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是苦女人。
花青走到了那个木桩前,她盯着那个黑黑的木桩看,她对着那个木桩说话,她说,
你相信我吧,就像相信你自己。
太太走了。太太走了就只剩下花青一个人。花青的油纸伞抛在了脚边的青石板
上。她和木桩站在铺天盖地的一场春雨中,就像是两个木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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