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的暗斗
花青的手里也有了一块布料,是有灯芯草扎着的蓝印花布。宋祥东的朋友从乌
镇带来了一块蓝印花布,这块布最后落到了花青的手里。花青看到蓝色的棉布上,
有着白色的凤凰图案,图案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整块布的角角落落。那天的阳光很
明媚,花青也像筱兰花一样托着布,她从廊檐下走出去,走到院落里,又走出了大
门。花青的笑容浮在脸上,后来她的一只手指头勾住了那根扎着布的灯芯草。她勾
着一块布前行,她的方向是小宁波的裁缝铺。
走了很久以后,她才走到裁缝铺。走了很久,是因为花青走得缓慢,她不想走
得很快,她想阳光那么好,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她就看着临街的河面上潋滟的波
光,她还看着一个在做扯白糖的老人,手里举着粘乎乎的糖体。扯白糖飘着薄荷的
清香,这让她有了一些嘴馋的感觉。她买下了一小包扯白糖,糖就盛在一张牛皮纸
里,像盛着一种温暖一样。然后她地走到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她把那块蓝印花布放
到小宁波的台面上,小宁波正在为一件衣服上一粒纽扣,他把头抬了起来,目光先
是落在了那块蓝印花布上,然后又落在花青身上。花青在看着别处,漫不经心的样
子,嘴角却是含着笑的,就连那小巧的嘴巴,也有着微噘的味道。花青说,我要做
一件旗袍,你给我做一件春秋的短旗袍,做成短袖好了。小宁波没说什么,只是笑
了一下。小宁波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尺子,他拿着那根尺子在花青的身上比划着,
像是要把尺子塞到花青的身体里去似的。量完了,小宁波发出了啧啧的声音。花青
说你为什么要啧啧。小宁波说,没想到你也那么适合穿旗袍。花青就笑了,花青说
难道只有筱兰花适合穿旗袍?小宁波愣了一下,他说你认识筱兰花?花青说,不是
认识,是很认识,我们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一家
人。小宁波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他一边噢着,一边拿起了一把剪刀。布摊了
开来,剪刀在布上游走的样子,就像是乌篷在东浦那临街的河沟里游走的样子。花
青看到一些凤凰被分离开来,它们在惨叫着。花青就笑了,花青在心里说,有什么
好叫的,还不是穿在我的身上。
花青没有马上离开小宁波的裁缝铺,她摇晃着身子,站在铺外的一堆阳光里。
她和小宁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就那么一晃过去了一大截。在这一大截的时
间里,花青搞清了小宁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搞清了小宁波很小就出来做学徒,
凭着聪明与勤快自己开了铺子,搞清了小宁波还没有讨到老婆。花青笑了起来,很
轻的不太听得到声音的那种笑。小宁波说话的时候,很绵软,像冬天不太猛的太阳,
或者像松松垮垮的扯白糖,也或者像是宁波盛产的糯米汤团。花青想起了宋祥东房
里的宁式大床,用厚重的木料搭起来的大床,大概也是从宁波运来或是宁波人做的。
小宁波说宁波是能看到海的,宁波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小宁波的话中,好象包含
着某种诱惑似的。花青没有见过海,只见过东浦小镇纵黄交错的河沟,见过绍兴的
那么多像血管一样的水网。花青知道酒作坊用来做酒的水是从鉴湖中央取回来的,
船过去,将水采入桶里,再带回来。所以,才有了东浦老酒的甘洌。花青就想,海
是不是无数个鉴湖堆起来的,海是不是除子水还是水。
花青后来看到了一个女人向她走来。其实女人不是向她走来的,女人是向裁缝
铺走来的,女人走到裁缝铺里敲了敲裁衣的台面,小宁波就抬起了头。小宁波的脸
上在转瞬间盛开了许多的阳光,小宁波说你来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的眼光没有再
停留在那个女人身上,而是很散淡地抛在不远处的河面上。河面上除了乌篷,就是
波光。 女人也没看花青一眼,她是来找小裁缝改一件旗袍的,她说好象自己有些
发胖了。女人就是筱兰花,筱兰花看到了台子上的蓝印花布,就知道这一定是花青
的。筱兰花说小宁波,小宁波这么难看的蓝布是从哪儿来的,用它做什么,如果做
旗袍一定很难看,再说又不是谁都适合穿旗袍的。花青有些生气了,但是太太说花
青你要学着长大了,花青就没让自己生气。花青想,我一定要穿这件蓝布旗袍给你
看看。花青这样想着,身子离开了裁缝铺,她慢慢地向宋家走去。后面传来了小宁
波的声音,小宁波说,太太,你过七天来拿吧。花青听到了,但是她懒得回转身去,
她只是在心里应了一下。
花青回到宋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是个小个子,有些罗圈腿,
走路还迈八字。他戴着一顶油腻的乌毡帽,睁着一双小眼睛,嘴里还叼着一管烟。
烟管头上一直亮着一闪一闪的火星,那些烟雾形成一个包围圈,把他包围起来,像
他衣裳外面的又一件衣裳。花青说,他是谁。阿毛说他是戏头脑,是二太太的干爹。
花青看到他坐在阳光下,和太太说着话。花青就没有回到房间里,她站在廊檐下,
等着筱兰花回来。她想看看筱兰花是怎么样和爹说话的,她只是好奇而已。
花青的眼光一直落在大门口。大门口终于出现了一双布面鞋,然后往上是一双
温润的小腿,再往上是一件短旗袍的下摆,再往上是略略被旗袍包裹而呈现出的小
小弧线,再往上是柔软平坦的小腹,再住上是坚挺而线条柔和的胸部,再住上就是
白色颀长的脖子,尖尖的向外微突的下巴,一张小巧的嘴,一个笔挺的鼻子,接着
才是一双好看的不大但却有着狐媚的眼睛。眼睛里的内容,是短暂的惊诧,然后在
很快的一瞬间,又恢复了她的那种从容。她对着戏头脑很淡地叫了一声,爹。是很
淡的一声。戏头脑应了一声,刚应完,就吐出了一口烟。
筱兰花在戏头脑旁边站了一会儿,说了很少的几句话。花青没有听清,但是花
青能猜想得出来,那就是戏班还好吗?娘还好吗?姐妹们还好吗?筱兰花有些心神
不定的样子,再站了一会儿,她就回房了。太太仍然坐着和戏头脑说着话,戏头脑
好象很乐意和太太说话一样。太太的脸上浮着平和的笑容,太太的笑容让花青很难
想象她和开耙师傅毛大在米袋上的情景。那时候太太敞着怀,两只白而松驰的乳房
晃荡着。太太的头发蓬乱,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太太在米袋上的形象现在叠印在
了她阳光下平和的笑容中。花青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她揉了无数次的眼,终于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在疼痛,是眼睛底部传上来的疼痛。
宋祥东从房里出来了一次,他和戏头脑很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宋祥东从房里出
来的时候,戏头脑站起了身,很谦恭地垂着手弯着腰立着。宋祥东的脸上倒是堆满
了笑容,但是他的笑容里仍然有着一种居上临下的味道。宋祥东很快就回房了,花
青看到这个常年喜欢呆在房间里的男人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段四走了过来,他走到
戏头脑的身边,给了他一些钱。戏头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笑了起来,挤成了一堆,
分不清彼此了。
这天戏头脑和宋祥东一家一起吃饭。他们都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等着宋祥东
的出现。宋祥东白着一张脸从房里出来了,他坐到他固定的位置上,举起筷子夹了
一筷大蒜炒豆腐干。他说,吃吧。大家的筷子就都举了起来。不太有说话的声音,
只有太太,吃饭的时候还挂着笑容,她在往戏头脑面前的一只空碗里夹菜。戏头脑
在喝酒,一桌子的人,只有戏头脑在喝酒。没多久戏头脑额头上的筋就有些粗大了,
像爬满蚯蚓的样子。宋祥东吃完饭,抬起了头,他一直看着戏头脑,把戏头脑看得
有些发怵了。戏头脑一不小心,一只筷子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整个人都钻到了
桌子底下。等他那小巧的头再一次从桌面上升起来时,脸上堆起了一个向众人讨好
的媚笑,是一张比哭还有难看几分的笑脸。宋祥东也笑了一下,他边笑边站起身来,
他的笑声中有冷笑的成份。他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进入房间以前,他的声音传了
过来。声音是传给段四听的,声音说,段四,姥爷走的时候,给他带上两坛花雕。
花青小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宋朝和香川照之已经吃完了饭,他们坐在桌边,用
别人听不懂的日语笑谈着一些什么。这令筱兰花有些生气,她以为是在说她的干爹
什么不好的话。筱兰花皱了一下眉头,她有些厌恶地看了戏头脑一眼。戏头脑却仍
然顾自己喝着老酒,他把自己的嘴唇和一小撮胡子都浸到了那碗酒里,咕嘟嘟喝下
去一大口。不一会儿,他走路的样子就有些摇摇晃晃了。他开始唱戏给大家听,他
说我要唱戏了,你们听好,是免费的。他脱掉了毡帽,露出一个癞子头,然后他开
始为大家演唱免费的戏。筱兰花溜进了房间,没有再出来。戏头脑的戏唱得很难听,
而花青是一个最好的观众,花青一次次地鼓掌,是为了让屋里面躲着的筱兰花难堪。
戏头脑又不是戏子,他唱的戏也就不太好听了。他唱了很久,离开宋家的时候,仍
然在咣锵咣锵地唱着。段四让人抬着两坛花雕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两只粗劣的大坛
子。段四说,给他抬到船上吧,让他到船上去喝酒唱戏。戏头脑摇摇晃晃地摇出了
宋家,在大门口一闪,和他嘴里发出的咣锵咣锵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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