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画室的光景
花青去了一趟小宁波的裁缝铺。小宁波正在铺子里忙活着,他看到花青出现在
屋檐下。和花青一起出现的是一小缕阳光,阳光半明半暗地投在花青的脸上,可以
看到她细密的绒毛。花青笑了一下,说,我的旗袍呢,我的旗袍做好了吗。小宁波
也笑了一下,手里突然多了一年蓝件花布的旗袍。在春将逝夏将至的日子里,穿这
样的单旗袍刚好适合。旗袍挂在一个衣架上,旗袍上的那么多凤凰在安静地飞着。
花青又笑了,她一直笑着,她伸出手去把旗袍接了过来。然后她付了钱,她拎着旗
袍快速地行走。旗袍像是没有脚的女人的灵魂,在风中略略地飘动着。花青带着一
个影子走,带着旗袍上的一群凤凰走。远处,凤凰叫了一声,凤凰叫了一声又一声,
花青听得很真切。
花青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上了旗袍,她突然觉得自己变高变窄了。然后她从脖子
上那略显坚硬的领子开始抚摸,她抚摸自己小巧结实的胸,抚摸襟上那蓝色的盘扣,
抚摸自己柔软的小腹,抚摸屁股和膝盖。旗袍不是很长,刚过膝盖的样子。脚上,
她穿着一双有搭瓣的半高跟绒面鞋。她突然想,怪不得筱兰花的房间里,立着一个
小巧的青花瓷瓶,原来穿上旗袍,要站到青花边上去,才会那么协调。蓝印青花,
也许是天生绝配。花青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她向外走去。花青的脚步缓慢,她想让
人看到她穿着的蓝印旗袍。
一群声音从不远的太太房里跑了过来,这群声音争先恐后地拉起花青就跑,它
们说花青你来,花青你跟我们来。花青循着声音的方向向太太的房间走去,太太的
房门敞开着,他们在搓麻将。他们是太太,是筱兰花,是宋朝和香川照之。香川照
之不会搓,他正在跟着他们学,所以他的神情看上去很专注。他们在笑香川学搓麻
将的过程中,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太太抬眼看到了倚在门框上的花青,太太笑
了,她向花青伸了伸手,她说花青你到我后边来看我们搓麻将吧。宋朝的头也抬了
起来,他的目光,就像一只鸟一样飞过来,栖息在花青的身上。香川照之也多看了
花青一眼,他用蹩脚的中国话说,花青,你大大的漂亮。花青不说话,她只是微笑,
她变换着站立的姿势,她想要做出来的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万种风情。
筱兰花也看到了花青,她的脸上有了片刻的惊讶,然后就释然了。她盯着蓝印
花布的旗袍看了很久,然后才说,是小宁波做的,东浦镇再也没有谁能做出这样的
旗袍。花青说是的,现在小宁波不专门替某些人做旗袍,小宁波只要你找上门去,
他就会替你做。太太说,人家是裁缝,你出钱了,人家当然愿意替你做。
他们继续搓麻将,他们把一副牌和一张桌子制造出来的声音弄得很夸张。花青
在这样的声音里走出了太太的房间,她感到背后多了四道目光,四道目光的内容都
是各不相同的。她穿过了院子,看到阿毛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宋祥东的房间门口发
傻。然后她就走出了大门,来到东浦镇的青石板街面上。花青的旗袍,是这个小镇
春天里的一面蓝色的旗,这面蓝色的旗正在微风中招展着。她从这头走到哪头,抬
眼看檐角漏下的阳光,问店老板一把扇子的价钱,买一串炸响铃拿着手上边走边吃,
抚摸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剃着畚箕头的男孩的头,笑着看一条河沟里漂着的菜叶,
和一些面熟的人打招呼。一个下午,都被她在青石板街面上走来走去给走掉了。许
多时候,她抚摸着旗袍上微微突出的凤凰图案,想象着自己缀着那一身的凤凰,然
后她听到了凤凰鸣叫的声音由远而近。后来她一头扎进了小镇的黄昏,她推开了黄
昏的门,看到宋家台门里一群表情木然的人。
有时候香川照之会在画室里支起画架画一些颜料画,他把那些色彩调得很淡,
所以他让人看到的都是淡淡的画,仿佛有雾和烟在画面上飘忽不定的样子。宋朝也
画,只不过是宋朝会把画直接画到光秃秃的坛子上去。有时候是花青站在香川照之
的身后,有时候是筱兰花站在香川照之的身后,有时候,两个女人都出现了。她们
不说话,就那么在屋子里站着,有时候也会相互看看。筱兰花喜欢听留声机里的一
个女人唱夜来香,筱兰花说女人其实就是夜来香。有一次花青对香川照之说,我要
向你学画,可不可以。花青微蹲着身子,两只手支在膝盖上,那时候她正在看香川
照之画画。香川照之的耳朵边热了一下,有许多绵软的话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听到
了花青的呼吸声,闻到了花青身上特有的气味。香川照之艰难地抬起了头,他不敢
看花青的眼睛,他点了点头说,可以的,怎么会不可以的呢,花小姐要学画,是香
川的荣幸啊。花青看到这个胡子刮得光光的男人那张略显窘迫的脸,轻轻笑了。这
时候她看到宋朝抬起了头,他的面前是一只画了一半的坛子,他的手中还捏着笔,
他听到了花青的话所以他停止了画画。他看了花青很久,眼神里有些失望。但是他
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话,他心里的话是,你为什么不愿学画花雕
呢,为什么要学画在纸上的画呢。
夜里花青来到了太太的房间。太太的房间里亮着两支大大的蜡烛,烛光很轻地
摇了一下,就把太太的笑容也摇得歪斜了。太太说,花青你有什么事。花青在她的
身边站了下来。太太伸过一只手来,花青就捧住了太太那只略微显凉的手。花青一
直捧着太太的手,花青说太太,我想在香川照之那儿学西洋画,我没有什么事情可
做,所以想学,你看行不行。太太说当然行,学画有什么不行的。花青的心里叽叽
地笑起来,但是她的脸上只是浮了一个淡淡的笑,像香川照之调出来的那种淡色的
颜料一样。
花青开始和香川照之一起画画了,西厢房变成了三个人的画室。宋朝的话越来
越少,他就像一个哑巴一样,有时候一整天都一言不发。花青有时候会触到香川照
之的手,有时候两个人会看着对方身上的颜料无声地笑起来。筱兰花仍然来,她是
来抽烟的。那天她倚在留声机的那张桌子上抽烟,她边抽烟边看着香川照之和花青,
然后她笑了起来,是那种轻笑。筱兰花说,花青你错了,你会后悔的。花青抬起头,
从一幅即将完成的风景上抬起头,花青说你指的是我画画吗。筱兰花说,算是画画
吧,你信不信你会后悔。宋朝也接上了话,他说花青,你会后悔。花青说,画画有
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可后悔的。筱兰花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学画花雕,而学画画。
一种是画在纸上的,一种是画在坛上的,两种画法都差不多。所以我说,花青你错
了。花青的手中仍然拿着画笔,但是她的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花青站起身,把画
笔扔在一堆颜料中。香川照之说花青你怎么了,花青说,没什么。
香川照之给花青画了一幅画,花青就站在一扇木窗旁边,两手搭在小腹上,睁
着大大的眼睛,看很远的地方。窗下是一张小桌,桌上的花瓶里,是一束黄颜色的
小花。那天香川照之让花青站着,他给花青摆了这样一个姿势。在扳动她的肩头时,
他的手突然有了片刻的停顿。这个停顿,让花青的肩膀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好象
所有的血液都在放开大步向肩部奔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香川照之都画得很
认真,而花青已经忘了自己是在摆一个姿势。她只是听到了凤凰的鸣叫,好象是从
东浦小镇的上空传来的。那时候她就入神了,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
一边画花雕坛子的宋朝,看到花青的这副神情,就呆了,就呆得一动不动,张着嘴
手里举着画笔。
香川照之从一只小扁圆的铁盒子里取出一些东洋糖果,他把糖果举到了花青的
面前。花青的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抓了一粒糖。剥了糖纸,放在嘴里吃
着。香川照之又把小铁盒送到了宋朝的面前,宋朝没有抬头。香川照之说,宋,糖。
宋朝仍然没有抬头,但是他却说话了,他说香川,请你把盒子拿开,你的盒子在我
面前晃来晃去,让我难受。
宋朝后来丢下了画笔,他向门口走去。花青和香川照之仍然站在窗下,他们嘴
里都含着糖,所以他们感觉到了从舌根下涌上来的甜蜜。花青看到宋朝寡欢的样子,
就叫,宋朝,宋朝。宋朝的人影在门口一闪,不见了。这时候花青走到那只坛子身
边,她看到坛子上一个眉目清秀的观音坐在莲花台上,而莲花的花瓣只画了一半。
花青想,是不是另一半,在等待着某个暗夜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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