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夜晚
花青在河埠头和宋朝有了一次相逢。那时候宋朝正在急急地行走,花青却站在
埠头。埠头是花青来时的路,花青喜欢站到那根乌黑的木桩下。她看到宋朝穿学生
制服走了过来,宋朝站下了,宋朝打量着她。她笑了,她嘴角含笑低着头看自己的
一双鞋子。后来她抬起了头,她说宋朝你是不是有些生我的气。宋朝说,没有,我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花青就叹了一口气。
他们不再说话,有一些乌蓬很快地在河面上一闪而过。风从他们的身边经过,
花青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石桥时,突然想到了她曾经和一个叫胡运的木匠,站在石桥
上说一些话。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风从身边经过。她还想起一个穿着丝绸褂子的
老爷,站在桥上时突然看到了埠头上一个正洗着青菜的女子。没过多久,这个女子
就成了老爷的三姨太。花青想着这些入神,她一点也没有发现一个叫宋祥东的人和
一个叫段四的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是一起去看酱园的,他们停下了步子。宋祥
东说,你们在这河埠头干什么,是不是没事干了来看一条脏兮兮的河沟。宋朝没有
理宋祥东,他把头别向了河面,所以他一定看到了一条乌篷小船快速地驶过。花青
说,我们刚在这儿碰上,宋朝说三妈我想和你说件事,他想让我帮着她一起画雕。
我答应了。
花青故意突然出了“三妈”两个字。宋祥东离开了河埠头,离开以前他咕哝着
说,画什么花雕,坛子好看有个屁用,关键是要坛子里的酒好。宋朝的目光从河沟
上拉了回来,他望着宋祥东的背影,然后他又听到花青说,宋朝,你不要生我气,
明天开始,我也跟着你学花雕。宋朝说,不要难为你,你不喜欢画花雕的。花青叹
了一口气,花青说宋朝你真是不懂,我喜欢画花雕的,我还喜欢喝花雕酒,但是,
我是你的三妈,你知道吗。
花青开始学画花雕了。西厢房里飘荡着石笕菜的清香,这是采茶的季节,他们
喝的全是碧绿的新茶。宋朝仍然不爱说话,许多时候他们用手势和眼神交流。香川
照之有时候也和他们一起画花雕,因为宋朝的话不多,所以香川照之就常和花青说
着话。筱兰花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一朵红色的花。花青不知道这叫什
么花,也许是牡丹,也许不是。她为他们摇着音乐,摇出了《夜来香》,摇出了《
侬意如旧》,摇出了《阁楼相思等等的小曲。宋家的院子因为有了这样一台留声机,
而显得不再那么冷清。
宋祥东已经很久没有来花青的房里了。花青以为宋祥东一定是忘了自己,宋祥
东的忘却让花青有了一种轻松和愉悦。那天她在天井里摇摆着身子哼歌,筱兰花走
了过来,筱兰花说,花青你怎么这样高兴,做人不能高兴过头的。花青说就许你高
兴,就不许别人高兴?这个时候宋祥东从屋里出来了,他伸了伸腰,没有人知道他
出来是干什么的,他听到他的两个女人的对话时,笑了一下。他的下巴有些尖,他
笑的时候,下巴就更尖了。他走了过来,走到两个女人的身边。筱兰花说,老爷,
花青这些天很开心,心情一好,人都变得更漂亮了,你看她像不像一杆绿油油的葱。
宋祥东就眯起眼睛看了花青一会儿,他伸出手拍了拍花青的肩,好象要拍下一些内
容似的。花青愣了下,她看到筱兰花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筱兰
花没说什么,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筱兰花突然回转身
说,其实你也蛮适合穿旗袍的,蓝印布的旗袍好是好,就是显得太单了,你不可能
只有一件旗袍的,真的。筱兰花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人影已经闪进了屋里。就连
门,也在瞬间合拢了。
宋祥东呵呵笑起来,是那种与他的年龄明显不符的憨小子的笑。宋祥东说,她
说得对,花青你去买布料,你去扯一块好一点的布料,让段四去布行结账好了。宋
祥东还想说一些什么,但是他突然发现想说的话一下子说完了,于是他只好又接着
呵呵了几声。宋祥东后来还是离开了院子,花青看着他的背影想,今天晚上是躲也
躲不过了。花青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晚上宋祥东果然来了。他坐在床沿上看花青的样子。花青在喝酒,她没有用锡
壶,也没有用酒盏,而是拿着一只蓝边大碗喝着花雕。第二坛的酒,已经只剩下一
半了。花青的身上,有了一种酒的味道。她喝了几个月的酒,却把自己的气色越喝
越好了。宋祥东看着她喝酒,宋祥东说你知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是会喝酒的女
人,是有些微醉意的那种女人,还有就是像筱兰花那样的旗袍女人。她不像一个戏
子,一点也不像,她像的只是女人。宋祥东说了好些话,他并没有喝酒,话却比平
时多了好些。花青听明白了,他在讲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花青的心里就笑
了一下,花青想你自己不是一个男人,怎么还可以评价谁是好的女人。
花青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把那只蓝边碗放在了梳头桌上。梳头桌上有
一面镜子,镶着青铜,是镂着青铜花纹的。花青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有着一
丝丝的酡红。她对着那面镜眨眼睛,吹气,小声哼曲。宋祥东说你怎么啦,你怎么
像一个孩子。花青把镜子放回到梳头桌上,然后她走到床边。她的手落在衣领下的
那粒蓝色盘扣上。扣子跳起来,从扣眼里跳了出来。她的手指又落在襟上的那粒盘
扣上,又一粒扣跳了起来,从扣眼跳出来。许多粒扣跳出了扣眼。然后,一件蓝色
的短旗袍,轻轻落在了地上。像一只大鸟从天空的突然降临。接着,花青开始脱贴
身小衣,那些白色的贴身小衣,留着花青的体温与身体的气味。它们从花青的身上
脱离开来,落在那件地上的旗袍上。
花青像一只未经上彩的裸瓷,她的皮肤泛着一种玉色的光芒。宋祥东的手举起
来,正确地落在花青的肩膀上,然后手又从肩膀上下滑,滑到花青的胸前。那儿,
是饱满结实而且小巧的。花青看到宋祥东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他的唇上看不到胡子,
只看到淡青色的绒毛。宋祥东的嘴凑了过来,他含住了花青,所以他的发音也变得
含糊不清。他说,好花青,好花青,真是好花青,花青你真好。
花青钻进了被筒,像一条大大的白花蛇。在吹灭蜡烛以前,花青看到是一个瘦
弱的宋祥东,呈现出他那灰黄的皮肤。他颤颤地一丝不挂地钻进花青的被窝,然后
他的手开始在花青的身上自由地奔走。宋祥东说,花青,你为什么让我看到了你,
你为什么要在桥下洗青菜。花青说这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受苦。宋祥东说你受苦了
吗,你吃香的喝辣的,你想要什么你就跟我说,你怎么可以说受苦了。你这样说,
好象我宋祥东养不起你似的。花青叹了一口气说,算我说错了好吗。她把自己的双
腿曲了曲,因为宋祥东把手在往她的小腹以下伸展。他的手,像一头干瘦的螳螂。
那只墙角的壁虎又出现了,它在等待着虫子的出现。在漫长的过程中,它看到
了一床温暖的被和一个并不温暖的女人。女人发出了很轻的呻吟,她的手抓紧了被
头,是因为一个叫宋祥东的人用手指头把她杂乱无章的欲望,理出了一个头绪,并
且费尽力气地一点点拉出来。现在,欲望完全裸露在这个春天的夜晚了,但是宋祥
东没有为花青的欲望付出一些什么,他很潦草地爬上花青的身子,很潦草地胡乱地
在花青的小腹上留下了一点什么,然后他懒懒地翻下身来。花青的双手抓紧了被头,
她的嘴里也咬着被头。这是一床并不很厚的被子,很轻巧的样子,像一个十多岁的
女孩子。花青的头发在这床薄被的一角露了出来,头发散乱着,头发也充满了欲望。
她的身子扭动起来,发出了轻微的嘤咛声。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扭动的幅度也越来
越大,面色潮红,很狂乱的样子。宋祥东被吓坏了,宋祥东说你怎么啦,他看到了
花青那张略略有些变形的脸。
花青是很久以后慢慢平静下来的,她的手松开了被角,她的嘴松开了被角,她
的身子也彻底地松开来。她看到自己的目光从门缝里溜出去,然后跳上屋檐,然后
跃上半空。她看到了夜色中的宋家台门,筱兰花的房间里还亮着光,一个叫香川照
之的日本人躲在西厢房里小声地唱着歌。然后,她看到了站在她门口的一个男人的
身影,这个男人一动不动,把花青吓了一跳。花青终于看清这个人就是宋朝,宋朝
站成了一截木头的形状。花青轻声对宋祥东说,外面有人。宋祥东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披了一件单衣,然后打开了门。门外空空如也,宋祥东嘟哝着重又爬到床上。宋
祥东说,瞎三话四的,哪儿有人?
花青躲在被窝下,轻轻笑了起来,轻轻地在心里说,宋朝,我是你的三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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