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风中的衣恋
天气已经不能叫做温暖,而应该叫做略略有些热了。所以令人显得臃肿的衣裳,
都在每个宋家人的身上除去了,像剥去一层笋壳一样。花青觉得自己走路轻快,觉
得自己会飘起来,像一只鸟一样飘到一棵大树上。他看到了穿着单衫的阿毛,那才
是无限的春光。那么精神地干着活,脸上皮肤光洁,永远有着好气色。仿佛她每走
一步,都会从身子底里向外发出一种力。花青看到了阿毛的小腿肚,洁实圆润而且
透着惊人的白。阿毛从花青身边走了过去,走过去时她叫了一声三太太。她的手里,
端着的是一碗药。花青叫住了阿毛,花青说,阿毛。阿毛停了下来问,三太太什么
事。花青笑着看阿毛的脸,阿毛扁平的脸上有着三两粒腥红的小痘,脸上还有着一
种令你的目光都会感到光滑的东西。花青说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而已。
阿毛就端着药碗走向了宋祥东的房门。
宋朝和香川照之穿着短衫出去跑步,或是骑上脚踏车,在这个已经变得温热的
东浦小镇骑来荡去。花青看到酒头脑毛大进了院子,毛大是酿酒厂的开耙师傅,毛
大站在院子里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太太。花青站在廊檐下,看到毛大对着太太叫
了一声,他说太太,我找老爷,我想给工人们结一次账,已经很久没有结账了。太
太说不如先找段四吧,让段四再和老爷去说。太太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匆匆走
了,像要逃离一个不祥的地方似的。毛大又剩下一个人了。花青看到了毛大有些不
安地在院子地踱步。花青就叫了一声,花青想不起来应该称呼他什么,所以他最后
就叫他酒头脑。花青说,酒头脑,你过来。毛大在寻找着发声地方,他看到了向他
招手的花青。毛大走了过来,他叫三太太。花青说,工人们的账为什么要你来结的。
毛大说谁让我是酒头脑呢,他们的工钱,每年都是段四发到我这里,我再发下去的。
花青说,那你找段四吧,段四就住在那间屋。花青的手指头竖了起来,白皙的手指
头为毛大制造了一个方向。毛大就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一个脸上棱角分明
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于是他迎了上去,赔着笑脸对着那个男人说话。花青隔着
那么一段距离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身子伏在了栏杆上,然后晃荡
起其中的一只脚。他看到段四进了宋祥东的房间,一会儿又出来了。段四和毛大说
了一些什么,毛大走的时候,花青看到了毛大脸上失望的表情。
花青想要再做一件旗袍,她从镇上的曹德布庄买回了一块月白丝绸,月白中带
着少许的灰。花青手中托着这块丝绸,向小宁波的裁缝铺走去。花青的手感受到了
丝绸的滑溜,像两个皮肤光滑的人不小心的一触。而她身上穿着的是蓝印花布做成
的旗袍。她就走在青石板街面上,她的脸上盛开着阳光一样的笑容。许多人看着她,
许多人看着一个女人款款而风韵地行走,连她带起的一丝细小的风,也有着与众不
同的风情。许多店铺晃过去了,花青站到了小宁波的铺子前。小宁波说,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会来的。
这一次小宁波没有为花青量身体。小宁波把丝绸面料摊在了裁剪台上。他举起
了剪刀,剪刀迎向了丝绸。花青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先量一量。小宁波的头没有抬起
来,他的目光显示着一种专注。小宁波说,我上次不是为你量过一次了吗,以后你
来我店里做,我就再也不用量了。除非你变得很胖或很瘦。小宁波又说,你们家二
太太,我也只量过一次。
花青就坐在了一张凳子上,花青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望着店铺外边。
店铺外边的人走过去很多,但是花青却没有去留意,她的目光散淡,她的目光现在
是用来看风景的,而不是用来认人的。小宁波说,你们家老爷多大了。花青说,我
不知道。花青想了想又说,你问他年纪干什么,比你大多了。小宁波说我只是随便
问。小宁波又说,你们家少爷是干什么的。小宁波嘴里说着话,手中的活却是很利
索的。花青说,少爷不干活,少爷就画画,每天都画,但没有人付给他工钿。小宁
波笑了起来,他说他还需要工钿吗,他那么大的家业,哪儿需要工钿?像我们作裁
缝的,才会看上几个工钿。小宁波又问了花青许多宋家的事,小宁波说每天呆呆地
关在铺子里,闲得慌了,就想找一些事情聊聊,所以才会胡乱问的。花青说没关系
你问吧。你还想问我们家有多少只蚂蚁吗。小宁波的脸红了一下,其实看上去他是
一个很乖巧的人。而在片刻之间,花青看到裁剪台上,多了一堆支离破碎的丝绸。
花青在裁缝铺坐了一会儿,她坐一会儿是因为她无事可干。从裁缝铺出来,她
不知道应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知道她应该回到宋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再去转一转。
所以在这条青石板的街上,她站了很久。后来她盯着一家商店屋檐下的一块布帘看,
如果风把布帘吹向了左,那么她就向左走。如果风把布帘吹向了右,那么她就向右
走。风很久都没有来,所以,她就愣愣地站在那儿,很久地失望着。后来风终于来
了,轻轻地掀了一下布帘,布帘的一角指向了右边,那是来时的路。那是通向一个
临街的河埠头,通向宋家的路。花青就走在通向宋家的路上。花青没走出多远的时
候,一辆脚踏车突然到了跟前。花青停住了步子,她看到的是一辆歪歪扭扭的脚踏
车,呈S 形线向前走着。她还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年轻人说,你在干吗?花青没有说话,她又扭了一下头,她看着窄窄的河沟。年轻
人也没说话,他就那么站着,一辆脚踏车也那么站着。
他们站了很长的时间。年轻人把墨镜戴上了,又拿下了。又戴上了,又拿下了。
花青的身子朝着河沟,有风拂起她的头发,她就用指捋了捋。有风掀起她旗袍的角,
她就用手压一压。但是如果是谁掀起了她的心情,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
这个年轻人用躲在镜片背后的目光试图掀起并且翻看她的心情。年轻人就是宋朝。
宋朝说,你出来干吗的。花青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了宋朝,她的嘴角就有了甜
甜的笑意。花青说,我又做了一件旗袍,是小宁波用手工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宁波
男人的手特别巧,最适合做裁缝。宋朝说,你穿旗袍蛮漂亮的。花青就歪过头来问,
那么筱兰花呢,筱兰花穿旗袍怎么样。宋朝说,也很好看的,不然的话,她就不会
有那么多的旗袍了。宋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就举起来了,举起来落下去,落
在脚踏车座凳上。他一共拍了三下座凳,拍完座凳他说,我带你去田里,你想不想
去田里。
花青面对一条河沟有了片刻的迟疑。这时候她想,去,还是不去。她想是不是
快来一些风,如果把头发吹向右,她就去了。风果然吹了起来,把她的头发吹向了
右边。她很笨拙地爬上脚踏车的后座,在她爬的过程中,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向
这边走来。女人走得缓慢稳重,高高的个子在青石板街面上显得很夺目。她的左手
夹着一支烟,右手托着一块玫红的布料,说确切一点是用手指头勾着那块系在玫红
布料身上的灯芯草。所以,她的手掌是向上翻转着的,像是要托星举月的样子。手
掌很漂亮,充满弧度,而且光洁白嫩。这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女人,是令许多东
浦人一不小心就把眼光拉直的女人。女人看到了花青笨拙的样子,说,你真笨,你
真笨。她说这话的时候,吐出了一口烟。烟就在花青身边散开来,令花青感到厌恶。
花青对女人说,你一定又是去找小宁波做旗袍了。我也刚刚在他那儿放下布料。
筱兰花说,他是裁缝,当会得为所有的有钱女人做旗袍,你到她那儿去做旗袍,跟
我到她哪儿去做旗袍,是无关的。女人是筱兰花,筱兰花又说花青你爬到脚踏车上
去是干什么的,你爬得那么笨,你简直就是笨死了。筱兰花这样说着,又喷出了一
口烟。花青说你不要再说我笨,我再笨也和你没关系,你给我走开。筱兰花说,我
不走开的,这是一条全东浦人都可以走的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花青说,宋朝,
那么我们走开。宋朝推起脚踏车要走。他跨上了脚踏车,脚踏车向前行进着,好远
以后,宋朝听到了筱兰花的叫声。筱兰花说,宋朝,你记住啊,她是你三妈。
青石板有些凹凸不平,花青感到宋朝的后背震了一下。花青想,宋朝后背的这
一震,跟地面不平无关,跟筱兰花的一句话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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