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酒缸里苏醒
每隔一段时间,花青都会去一次酒作坊的,她喜欢那广阔的堆着坛子的场地上,
那种升腾的地气。许多酿酒的工人,都已经认识了三太太。三太太来的时候,大家
都会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看着她。天气转热的时候,是酒作坊停产的时候,而等到天
气渐渐变寒,酒坊又会正常开工了。所以其实花青来的许多时候,酒作坊都是空无
一人的。
花青这时候会觉得,这个酒坊,这个偌大的露天的堆坛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会长时间地坐在坛堆上,看太阳一点点偏西。或是在无数个落雨的日子里,撑着
油纸伞,看雨落在坛身上,再从坛身上轻快地跳跃开去。
黄梅雨天和台风天正在逼近这座小镇。黄梅天的日子里,其实气温会降到很低,
连绵的雨水有时候一连几天一停不停,以至于东浦临街的那条河沟,会涨得满满的
;以至于许多地沟,都会一刻也不停地淌着水。黄梅雨天的日子里,花青会穿上一
件厚实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的日子,会让墙壁变霉,会让许多人像一粒
浸着水的豆子一样,发芽。花青撑着油纸伞再一次来到酒作坊,她看到以前堆七石
缸的那间大房子,隔了一条厚重的棉帘。酒坊正常开工的时候,这里是开耙师傅经
常出没的地方,酒头脑毛大会带着几个开耙师傅在这里巡行,不停地搅动缸里发酵
着的糯米饭。花青曾经看到毛大把两个手指一齐浸到缸里,然后迅速地提起来放到
嘴里尝一尝。那时候缸里米白色的一层酒液上,吱啦吱啦地冒着小水泡,而开耙师
傅会根据经验,听声音,看颜色,然后用手摸一摸。开耙师傅的嘴,就是一只温度
表,会精确地算出这缸酒已经酿得怎么样了。缸口上,会盖起一张张草编的缸盖,
以增加温度。而在这个过程以后,是将缸里的洒液和渣一起灌入坛中,存放几个月。
然后,再压榨,将酒渣和酒液通过一台木头做成的压榨机分离。接着就是煎酒,将
这些新鲜的酒高温消毒后装入坛内,盖上荷叶,再盖上新泥。花青已经熟知了新酒
酿制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章节,这与宋家拥有着如此大的酒作坊有关。她知道元红就
是新酒,女儿红就是用新酒当水做引子,制造出来的更纯的酒。而花雕,只不过是
将女儿红灌入特制的,画着图案的坛子中的酒而已。还有一种酒叫香雪,是用酿好
的米酒当作普通的水,制出而成的米烧酒。花青喜欢闻酒的味道,酒的味道会让人
沉醉的。而花雕,更是一种绵软的酒,喝多了不会伤身子,而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
醉到。就像温柔的女人更具杀伤力一样,温柔的女人会把你一点点迷到,会温柔地
抽去你的骨头,让你软软的再也站不起来。然后,温柔的女人会温柔地杀死你。
花青站在棉帘外,就闻到了酒的气息,这是一种永不会散去的气味,这种气味
已经浸入了墙壁和泥土。花青把油纸伞收拢来,站在棉帘以外。斜斜的雨水,会飘
到帘前,打湿花青的衣裳。花青不去在意这零星的雨滴,花青听到了遥远的水声响
了起来。于是,她掀开了棉帘。
太太在一只七石缸中,缸里面盛满了热水。太太常到这儿的酒缸中洗澡,这是
她专用的一只酒缸。太太觉得酒缸那么大,把自己小小的肉身浸泡在其中,会更感
到舒畅。热水像针,像绵软的刀,在赶着血液,在拆着骨头。她已经在酒缸中浸泡
了很久了,她的身子就要化开来。吴妈站在她的身边,吴妈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吴
妈身边是一只水桶,水桶是去蒸米房里提热水用的。吴妈在等着太太把身子浸透了,
然后她会替太太搓背。她替太太搓背,已经有些年份了。只是宋家上下都不知道,
太太洗澡,会是在酒作坊一块棉帘的后面。棉帘动了动,吴妈看到了许多漏进来的
光线,看到光线中站着的一个女人,女人手里,还提着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已经合
拢了,只是不停地向下淌着水。太太没有睁开眼睛,太太说,是花青吧?一定是花
青。
花青没有答应,她缓慢地走到了缸边,把一只手伸进缸里。她用手掬起水,洒
在太太略略有些裸露的肩头。太太睁开了眼睛,笑了,说我就知道一定是花青。这
个时候,是没有人来酒作坊的,再说,有谁会像你这样喜欢酒,喜欢酒作坊。花青
也笑了,她的手继续运动着,又洒了许多水在太太的肩头。太太说,你要不要洗一
个热水澡,我让吴妈给你去打来热水。花青看看吴妈,吴妈朝她笑了一下。花青就
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只干净的七石缸,就放在太太洗澡的那只缸的旁边。吴妈用扁担去饭房
挑热水,让她来回跑了好多次,才把水挑够。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花青脱掉
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了贴身小衣。这时候,太太发出了一声叹息,太太说,花青,
这就是岁月。花青没说什么,她的脸已经被热气熏红了,她找来了张凳子,脚踩在
凳子上。然后她的一只脚提起来,又一只脚提起来,伸进了一九四三年的黄梅雨天
里。这让她想起了出嫁的前夜,她在家里用木桶洗澡,旁边是站着给木桶加水的娘。
对于爹和娘的记忆,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棉花碎屑,那是因为他们不停
地用轧棉机为别人加工旧棉胎的缘故。
吴妈开始给太太搓背,吴妈很卖力的,很快她的脸上就布满了汗水。花青微闭
着眼,她看到吴妈膀大腰粗的样子,花青就想,吴妈的力气,一定等于三个花青的
力气。太太闭着眼,陶醉其中的样子。但是太太的嘴却没有闭上,太太说花青你知
不知道,什么是最大的享受,泡澡就是最大的享受,它把你的疲惫和烦恼都洗去了。
花青正在热水里感受着热水针扎般的美妙感觉,整个的人已经软软地融化了。太太
说,我差不多了,花青,你要不要让吴妈给你搓背。花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吴
妈却已经走了过来,满脸是汗地对着花青笑。吴妈站在花青的身后搓着花青窄窄的
背,花青能感觉到后背上滚起的泥垢,花青感到有些难为情。这时候,她看到太太
从缸里站起,并且从缸沿上爬了出来,踩着一张小凳子下地。她站在那儿,用一块
干燥的布擦着身上的水珠。这是花青第一次看到太太全裸的身体,上次在米仓的米
袋上,她只看到太太敞着的怀,和她高高举起的两只脚。现在,她真切地看到了太
太那下垂的乳房,和松驰的皮肉。太太的腰部有了一圈赘肉,圆圆地挂着。她的小
腹,也隆起了许多肉,这大概是这个年龄女人的悲哀。太太的屁股很大,像磨盘的
那种。花青想,再过二三十年,我的身体会不会就是太太现在这个样子的。花青后
来不愿去多想了,她看到太太穿起了贴身小衣,然后又穿起了外套。太太很快地穿
好了衣服,然后她两手搭在腿上,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吴妈给花青擦澡。
吴妈的手劲很大,是花青料不到的那种大。花青感到有些微的疼痛,但是这种
疼痛又让她感到快乐。她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她就那么在水中沉沉浮浮,头发也
打湿了,头发垂到了水里。花青想,女人,怎么碰到水后就变得跟水一个模样了。
她渴望着吴妈的手,能把她的整个身体分离开来。她听到了屋檐上的雨声,绵密而
且均匀,像是从天上一把一把地住下扔着沙子。这样的雨声,是给人安静的雨声。
吴妈的手从她的腋下伸了过去,仔细地摩着她的肋骨。她感到有些痒,就吃吃地笑
了起来。吴妈也笑,一张脸上仍然布满了汗珠。花青就想,吴妈原来是如此可爱的。
花青扭动了一下身子,再扭动了一下身子,她不知道为何一次次扭动身子。花
青的手触及了小腹,触及了小腹下水草一样的自己,接着,她的手触及了自己。她
轻轻地碰了碰自己,就听见自己在水中发出的嗡嗡嗡的喊叫,像是一种呼唤,呼唤
着什么的突然降临,也许是一种疼痛,也许是一种欢呼。她的脸渐渐潮红起来,直
到吴妈把她从水中拎起,她心里的波纹还在荡漾着。她站在缸的中央,看到许多水
从她的上身不断地往下掉,浠沥的声音就持续地响了起来。这时候,一阵又一阵的
黄酒的气味,从缸底涌了上来,冲撞着花青的鼻腔和脑门,让她在瞬间失去了力气。
裸体的花青站在了一间到处是缸的屋子里,那么花青也算是一只缸吧,只不过
花青这只缸里盛着骨肉血,盛着情感,盛着一个二十一岁女人的剪不断埋不掉的旺
盛情欲。吴妈给花青擦着身子,太太在一旁看着。太太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太太
说,花青,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也有过你这样的皮肉,只可惜过去的就永远不
会再来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看到自己身上冒出的热气,热气在渐渐散开去。然后
花青开始穿衣,她穿了很久的衣,她不想一下子就把自己穿戴齐整。她的小腹收了
收,她收了好几次小腹,那些欲望就装在小腹里,像是一条在春天刚刚苏醒的花蛇,
睁着小眼睛,看着洞穴外边花花与草草。
在太太和花青离开一群缸以前,棉帘再一次被掀了起来,一个人影一闪而进,
是筱兰花。筱兰花看了看太太,又看了看花青,说,我以为是谁在里面呢。花青心
里有了一些不快,她说你怎么来了。筱兰花说,我怎么不可以来了,你老三都能来,
我老二就不能来了吗。太太说不要争,一家子的怎么老是争,老爷知道了又要不高
兴了。筱兰花看到了两口并排的七石缸,像一双临时组合起来的大大的眼睛望着屋
顶。筱兰花把手指头蜻蜓点水似的在水里探了探,然后她轻快地弹开了手指头上的
水珠,笑着说,你们可真享受,你们在这儿洗澡。太太说,是,我们刚洗完澡。这
时候,花青听到屋顶的雨声越来越大。
她们走出了屋子,每个人都撑着一把油纸伞。她们排成一行向宋家的大门走去,
花青走在最后,她看着前面筱兰花的影子。筱兰花举着油纸伞,身材高挑,像一棵
不停摇摆着的杨柳。她的屁股被旗袍略略包紧了,花青的眼光就落在她的屁股上,
她想要用一把刀把筱兰花的屁股剜去一块。这样想着的时候,花青的心里就涌起了
许多快感。而这个时候,面对衣服里面包裹着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她突然渴望
有一个男人,把她抱到床上,和她来一个痛快与淋漓。这样想着,她的嘴唇就不由
自主地飘出了一个细小而暧昧的音节,像夏天蚊子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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