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在花雕中沉醉
香川照之跟着宋朝和花青一起去了城里,他们找到了一条叫鹅行的街,一个叫
黄阿源的人。路上宋朝并不怎么说话,香川照之也不说话,他们不说话,花青只好
说了许多的话。花青其实也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但是她却要打起精神说许多的
话。黄阿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黄阿源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把一间破旧的房
子打开了,花青就看到了那么多的坛子,画着那么多的图画。黄阿源说,这些花雕
坛子里,都已经装上酒了。黄阿源的声音里有些谦卑,他大概是没有想到,有那么
几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会突然造访。他的手就那么相互搓着,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
措。
花青看到宋朝蹲下了身子,他拿起一坛酒,仔细地抚摸着坛子上的彩画。他就
那么一坛坛地摸过去,像是抚摸着自己的一个个孩子一样。花青和香川照之一直站
在一边看着他,看着他和黄阿源不停地说着话,看着他脸上漾起的兴奋的神色。后
来他们离开了黄阿源和鹅行街,在回去的路上,宋朝又变得一言不发。花青也不想
说了,花青懒得再说些什么。她的目光和香川照之碰撞时,他们就会相互笑一笑。
筱兰花倒像是安静了许多,她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也很少再来到西厢房
摇着留声机听那些歌了。她和宋祥东一样,变成了深居简出的一个人。而突然呈现
老态的太太,喜欢坐在一堆光线里,一言不发。她的眼睛会盯着地面入神,有时候
会盯着一个人入神,把那个人看得毛骨悚然。天气渐渐变热,而且越来越热,她却
仍然在喜欢坐在阳光底下。她的样子,让宋朝有了许多的担心,所以宋朝常陪太太
坐在一起,和太太一起说说话。和儿子说话,终归是一件令太太高兴的事。有一次
花青看到宋朝说的一句话,把太太逗笑了。还有一次,花青看到宋朝坐在一张小凳
子上,头就那么侧着,伏在太太的腿上。太太在仔细地替宋朝掏出耳朵。太太的神
情是专注的,她在为儿子掏耳朵。这时候花青想到了爹娘,她会轧棉花的爹娘,从
她记事起,就从来不曾为她掏过耳朵。所以她从西厢房里望出去,望着这一幕,心
里就跳起来许多个羡慕。
花青和香川照之都呆在西厢房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明显多了。有好几次,香
川照之都会有意无意地触到花青的手,花青也任由他触到自己的手。有一次香川照
之触到花青的手时,花青用手指头勾住了香川照之的手指头,两只手指头就那么拉
拉扯扯的勾着。这时候阿毛走了进来,阿毛说三太太,有人找你,她说她在门外等
你。阿毛看到了两只连在一起的手指头,她装作抬起头来看着屋顶,花青和香川照
之的手指头在阿毛看着屋顶的时候,悄悄松开了。阿毛看完屋顶,脸上挂着笑走了
出去。花青的脸红了一红,然后她开始整理心情,等心情平静下来了,她才走到大
门口。她看到了一个叫小昌的女人,站在大门口的阳光底下,仍然穿着和服,仍然
穿着木质的拖鞋,仍然有着好看的笑容,只是少了一把雨伞。她向花青弯了弯腰,
她说,太太,我能找您谈谈吗,我想请你去明月茶楼喝茶。小昌的脖子略略向前伸
出,目光中含着乞求。花青想,这是一个诚恳的女人,这一定是一个好女人。她看
到小昌的脖子有些长,一条美丽的脖子。
花青又折回了西厢房,她看了看香川照之,没有告诉他门口是谁,而是挑了两
坛已灌上酒并封好坛口的花雕。这是两坛精致的小坛装花雕,她把它们抱在臂弯里。
她走出了宋家台门,她和小昌一起在一条老街上走着。她们一个穿着和服,一个穿
着蓝印花的棉布旗袍,而且花青的臂弯里还躺着两坛花雕,就引来了一些人的观望。
街尽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明月茶楼。茶小二把小昌和花青引上了楼。花青把雕花
酒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臂弯,已经麻了。
花青和小昌在茶楼里坐了很久,她们喝的都是本地产的石笕茶。她们坐的是一
个小阁楼,顺着阁楼的窗可以看到临街的河里,游过的鸭,或鹅,或一条乌篷。所
以,在最初的时间里,她们没有说什么话,她们只是一起看着窗外的河上风景。河
面上跌落着一些阳光,阳光从水里折射上来,落在花青和小昌的脸上,有些闪烁不
定。她们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细密的绒毛。
小昌看了花青很久,她突然笑了起来,她说,东浦的河沟很美,街也很美。
花青笑了笑。
小昌又说,太太你很美,你身上穿着的旗袍也很美,我也想做一件旗袍。
花青又笑了笑。
小昌说,香川照之对我说,他喜欢你。现在,我果然看到了那么美的你。我是
从日本赶来的,我身边的钱已经不多,不够我回到日本了,再说我也不想离开香川,
所以,我想在这个镇上住下来。我等着香川从你的身边离开。
花青说,你认定他会离开吗。
小昌说,不管他离不离开,我都在他生活的地方等着他,等到七十岁也行。如
果等不到,那么,我就在死后等着他。死后也等不到,那么,我就在来世的时候再
去寻找他。
小昌的话说得很慢,小昌的眼睛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花青突然觉得有些心
酸,花青觉得自己绝对没有小昌那么好。花青说小昌,小昌你听我说,我和香川少
爷没有一点点的瓜葛,就像宋朝和香川少爷一样,我们只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而
已。说这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刚刚还和香川照之勾着手指头。她想,我是不是又在
说谎了,我是不是在骗着小昌。小昌笑了起来,小昌说如果是那样,就更好了。小
昌还说,我要租一间房子住下来,你有空的话,你就来看我好不好。花青点了点头,
花青点头的时候,缓慢而沉重。
小昌说,香川叔叔很爱护我,他说他一定会让香川回心转意的,太太,我是不
是不应该和你说这些。花青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他
的眼前浮起一个日本年轻人的影子,这个年轻人慢慢变成了一根绿色的树,树伸出
了根,根扎在了花青的心上。她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但是对着小昌,她什么也不
能说。
花青离开明月茶楼的时候,把两坛花雕推到了小昌的面前。花青说,这是我自
己画的花雕坛子,里面装的是东浦黄酒,叫女儿红。送给你。小昌笑了起来,她把
两坛花雕放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几天以后,花青又找到了小昌。小昌已经租下了临河沟的一间带阁楼的小间,
木结构老房子。小昌把屋子弄得纤尘不染,两坛花雕,就放在阁楼的小方桌上。小
昌穿着一件缎面旗袍,是刚刚做好的。花青看了一眼就说,你这件衣服一定间小宁
波做的。小昌说,是的,你怎么知道。花青说我看看针脚就知道了,还有哪个裁缝
会有这么绵密的针脚。
小昌在阁楼上铺了一领席子,那张小方桌的脚被裁去了一截,放在了席子上。
小昌盘着腿坐了下来,花青也学着小昌的样盘着腿坐了下来。旁边就是一扇小窗户,
窗户外看得到东浦的河沟。不说话的时候,她们都看着河沟。后来小昌的声音响了
起来,声音很轻,但真切地传到了花青的耳朵里。小昌说,花青,我们喝花雕酒好
吗,我想尝尝花雕的滋味。花青听到小昌这次没有叫她太太,花青听到小昌说想尝
尝花雕,花青脸上浮起了一个瘦弱的笑容,瘦弱得像一朵小得可怜的黄花一样的笑
容。花青点了点头说,好的,我陪你。
花青的酒量是不错的。花青房里的两坛大坛装花雕酒都差不多被她喝完了,她
的酒量比小昌好得多。她们相互敬着酒,没话的时候,就傻傻地笑看着对方。小昌
说,我们日本人,喝的是清酒,没有花雕那么好喝。花青说,那么你多喝点。小昌
说,我想尝尝醉的滋味,你说好不好。花青想了想说,不好,醉会伤身体的。小昌
说,但是醉会让我忘记忧伤的。花青又想了想,她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说,只是暂
时忘记而已,总不可能一辈子就那么醉着醒不来了。
最后小昌还是醉了,有着略微的醉态的时候,小昌开始笑起来。她的笑声感染
了花青,也让花青在那领席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小昌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讲的也是
满口叽叽歪歪的日本话。风从窗口灌了进来,不是凉风,而是夏天略略有些发热的
风,带着河面的腥味。风冲撞着小昌,风把小昌给撞晕了,把她喝下去的酒给撞了
出来。酒就从她的嘴里汩汩地冒出来,顺着脖子下滑,全都流到了她缎面旗袍的开
襟处。然后,她的身子歪了歪就倒在了那领竹席上。花青没有醉,在小昌醉到后她
止住了笑声。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忧郁,忧郁地盖在了小昌的身上。一个从日本赶来
的女人,让花青想要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感情。她坐在了身子,她感到她盘坐着的
一双脚已经发麻了。她慢慢地爬到小昌的身边,抚摸站小昌的缎面旗袍。缎面布料
上是传统的碎花,有着喜庆的味道。花青摸到了小昌的隐在旗袍下的匀称骨肉,她
摸摸小昌的屁股和大腿,才突然发现,看上去那么小巧的一个人,竟然如此饱满。
小昌咕哝了一声,嘴里在喊着香川照之的名字。花青在阁楼上找来一块厚重的
毯,盖在了小昌的身上。然后她重又盘腿坐回到小方桌边,为自己斟上了酒。她望
着窗外河沟上,经过一条乌篷,她就喝下一盏花雕酒。再经过一条乌篷,又喝下一
盏花雕酒。盏与盏之间的空白,她什么也不想,只对着河面发呆。河面上的阳光在
跳跃着,就像花青跳跃着的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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