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里的变故
黄昏,筱兰花坐在了天井里的石凳上,她的眼泡有些肿胀。花青和宋朝、香川
照之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看着筱兰花坐在石凳上的样子。他们都不知道老爷叫她去
是什么事,他们只知道筱兰花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那些天井里的树,掉下了一些
黄叶,黄叶很轻地飘到筱兰花的身边,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六片,像一群蝴蝶降
落的过程。黄叶飘在了黄昏里,飘在了一个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女人身边。鹅黄旗袍
的样子很简单,线条柔和,是一件居家旗袍。
几天以后,花青看到了筱兰花画的那只花雕坛子。筱兰花不在西厢房,宋朝在,
宋朝身边的案几上,就站着这只小巧的坛子。坛子里插着一束长长的白色的带着绒
毛的枯草,有一种秋意与苍凉的味道。坛子上画着一个古代男人,一个古代女人,
男人女人站在春天的最深处,在一个三叉路口,他们站着,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同
一条路走,还是一人各走一条道?坛子做得有些粗糙,与宋朝相比,筱兰花画花雕
只是一次即兴的玩乐。但是,她仍然用心堆塑出男人和女人的立体形象,让他们的
眼睛生动起来,衣袖飘扬起来。坛子已经上了油彩,却还未烧制。宋朝说,花青,
你不要看着这只坛子的拙劣,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花雕坛子,鹅行街的黄阿源,也
做不出这样好的坛子。它好就好在,做出了意境。
花青的手伸过去,她抚摸着这只坛子,她想筱兰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筱兰花
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喜欢她,许多男人都会害怕她。花青说,这
个男人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宋朝说这是焦仲卿和他的夫人,他们站在春天的叉
路口,站在一个坛子上演绎孔雀东南飞。
花青就不说话了,花青就开始细细抚摸坛子上这一对伤心的人。筱兰花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到了门边,筱兰花说,你不许碰,你不许碰我的坛子,你会把坛上的人
碰痛的。他们已经很痛了,你不要碰。花青的手缩了回来,她没有回过头去看筱兰
花,她好象真的看到了一对疼痛的男女,就要分离。
宋家的日子过得有些阴晦,尽管仍然有着阳光洒在天井,也漏进屋子里。但是,
每走一步,花青都感到了从头到脚的阴晦始终伴随着她。宋祥东来她的房间几次以
后,她开始麻木,宋祥东已经不可能唤醒她什么了。她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躺着,
这让宋祥东很是扫兴。宋祥东不太愿意来了,花青想,宋祥东也一定不太愿意到筱
兰花的房里去了,而太太那里,他更是几年前就不曾进去过。花青额头上的眼睛,
有时候仍然会跳出来。她仍然能看到东浦镇的夏天,看到一座不很大但也绝不小的
宋家台门,看到反背双手的段四,看到阿毛做的三件事,替宋祥东倒掉尿壶里的尿
液,为宋祥东洗沾着尿渍的裤子,给宋祥东端上煎好的中药。
那天花青从宋家台门出去,站在河埠头看一条条乌篷从面前的河沟里经过。花
青不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她只是不知不觉地就站到了河埠头那根木桩子旁边。
有风从花青身边跑过去了,花青看清楚,那已经是初秋的风了。花青想,这个夏天,
并不炎热,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初秋。然后,她开始迈步,沿着这条小街,一路前行
着。她记不清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几回了,走到头又走回来。无论是阳光好的清晨,
还是落着雨的日子里,或者没有阳光但也不下雨的日子,她都喜欢走这条路,脚下
的每一块青石板,都让她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花青走到小宁波的裁缝铺前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裁缝铺前围了许多人,有
一些穿着黑衣服的黑狗扛着枪站在那儿,他们是乘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从绍兴赶来的,
他们和东浦的保安一起出现在裁缝铺门口。花青挤了进去,看到了俊秀的小宁波,
已经不再俊秀了。他没有站在裁缝铺前,他躺在地上,脸上还有着血迹。他的身上,
盖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而他的脖子上分明插着一把裁缝剪子。小宁波的身下,
是一滩血,血已经变得粘稠,呈现出一种黑色,类似于豆瓣酱的颜色。小宁波的眼
睛睁着,他的眼睛在望着天空。他的目光从裁缝铺里跳出来,跳过已经打开了的排
门,望向了天空。花青的胃里突然有了一种翻滚,花青看到几个黑狗从裁缝铺里出
来了,上了三轮摩托。摩托在青石板街上歪歪扭扭地前行。花青也掉转了身子,她
开始奔跑,但是她穿着旗袍,所以她迈出的步子是细碎的。花青一口气跑回了宋家
台门,她奔向筱兰花的房子。筱兰花坐在一张桌边,桌上是那只寂寞的青花瓷瓶。
筱兰花的手里夹着香烟,嘴里也喷出了一口烟。她笑了起来,她看到花青合上门,
把自己的身体靠在床上直喘气,就笑了起来。她说老三你怎么了,难道是死人了。
花青点了点头,花青说,小宁波死了。筱兰花的笑容就一下子凝固了。
筱兰花在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的眼泪开始像线一样地往下掉。她的眼泪不断地
掉着,像一场阵雨。筱兰花说,怎么会这样?花青说,不知道,我只看到小宁波的
脖子上插着一把剪刀,只看到他的身下淌着许多的血,只看到他的身上盖着一件旗
袍。他被人打死了,围观的人都说,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被人打死的。筱兰花不
再问了,筱兰花说,花青,你出去。花青愣了一下。筱兰花又说,你给我出去。花
青终于退了出来,她默默地把门关上,她站在筱兰花的房门口。这时候,花青看到
了对面廊檐下站着的太太,太太也在向这边望着,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目光
有些忧心忡忡,从对面抛过来,越过了天井,落在花青的身上。
后来太太的手招了一下,花青就走了过去,花青走到太太的身边。太太在望着
一棵树,太太对着树说话。太太说,花青,你知道了吧,你一定听到消息了吧。花
青也对着那棵树说,花青说,我看到了,我看到小宁波死得很惨。太太说,在宋府
里头的人,谁也别想做错事,如果做了错事,那么他很快就会后悔的。花青马上想
到了在一座破庙里头,在破庙里的一堆稻草里,在稻草里和香川照之的那场癫狂。
花青想,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会轮到我悔?
花青说,那,你后悔吗。太太没有答话,她的目光失去了光彩,那么黯然地望
着一棵树。花青又说了一句,那么,你后悔吗。太太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悔,
我已经算为自己活过一次了,所以我不悔。花青看到了太太头上有了一丛白发,白
发在初秋的风中颤抖着,像一丛白菊。花青不再问了,她和太太并排站着,像两棵
树。两棵树一直站到黄昏,站到段四把宋家台门屋檐下的灯笼点亮。然后,一个脸
色苍白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向饭厅。男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本来他
会说,吃饭吧。但是他没有说,他看到了三个空着的位置,所以他抬起头用目光开
始寻找,他看到廊檐下,太太和花青站成两棵树,而夜色越来越浓了,涂在了两棵
树的身上。
花青在半夜里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仿佛听到了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哭泣。
花青后来穿衣起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天井里一片叽叽喳喳的月光。 她看
到筱兰花的房里,亮着烛光,但是她却听不到筱兰花的哭声。花青想,一定是我的
耳朵听错了。花青走到筱兰花的窗下,她伸出了一个指头,在嘴里沾了一点唾液,
然后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窗纸上。窗子洇出了一片黑黑的湿圈,花青把眼睛放在了湿
圈上,她看到筱兰花还那么傻傻地坐在一只青花瓷瓶边上,她的手里,亮着香烟的
火光,但是她始终都没有抬起手来抽一口烟。她在傻傻地轻笑着,她停一会儿再轻
轻笑一会儿。花青在窗下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她本来想回房的,但是经过天
井的时候,她突然向台门的大门口走去。她走到了那扇巨大的门边,这扇巨大的门,
把花青的年岁都圈了进去。花青费力地扛起粗大的门闩,把它放在了脚边。门闩落
地的时候,在静夜里发出很响的声音。花青拉开了门,她走在了青石板街上。这个
静悄悄的后半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花青想,我这样走着,披着长长的发,穿着
薄薄的睡袍,会不会像一个鬼一样。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女鬼。
花青是一个游荡的女人。东浦镇安静的夜晚里,只有花青是游移着的一粒饱满
的秋虫。这粒秋虫到了小宁波的铺子前,裁缝铺已经关掉了,小宁波的尸体也已经
被运走。花青看着那一扇扇店铺的排门发呆,花青后来缓缓地跪了下去,花青开始
了一场绵长的哭泣。这里面的一个人,曾经和筱兰花那么的血肉相连,曾经为她花
青缝制过两件旗袍,曾经那么年轻而且俊秀。花青开始哭小小宁波,冷月披在她的
身上,让她感到了寒冷。她的头一直都埋着,窝在跪着的大腿间。有些时候,她把
头靠在了凉凉的青石板上,而她的头发散乱开来,杂乱无章地垂在青石板地上。她
的哭声是小声,或者说无声的,只是她那么多的泪水,全都打在了青石板上。
花青在青石板上跪了很久,跪得她的身子都麻木了。天快亮的时候,小镇弥漫
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初秋的雾,她的身子,被秋雾打湿了。她向来时的路走去,她就
走在一堆秋雾中。那是一条不长的路,但是她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这时候她
才突然发现,她花青想要走上的这条回家的路,竟是那么长,走得那么累人。
在河埠头的那盏发出昏黄灯光的路灯下,花青看到了倚墙而立的一个人。花青
还看到路灯那淡淡的光晕,被雾水罩着,显得那么的无力。倚墙站立的是一个男人,
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他的一只脚弯曲着,踩着墙壁。他的头低着,一言不发。
花青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她没有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香川照之。她只是看着
灯光下的香川照之,她把自己倚在了那根乌黑的木桩上。木桩也被雾水打湿了,她
的手触到木桩的时候,感到了一种来自雾水的凉。她和木桩连在了一起,她看到香
川照之和墙壁连在了一起。花青就想,如果她变成了木桩,如果香川照之变成了墙
壁,那么也就算了。那么也就在路灯下相守算了。那么也就看着河埠头上起起落落
的人生算了。
天色慢慢开始亮起来,花青听到了鸡叫的声音。那是一只嗓音很好的公鸡,它
叫了一次后,马上就有许多公鸡跟着叫起来。花青想,这只领头的公鸡,一定长相
很好,一定有着好的羽毛。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香川照之把自己从墙壁上分离了开
来,他在向花青走来。他走到花青的身边,伸出了手,一把就把花青揽在了怀里。
这个时候,花青的眼泪再一次开始奔涌。她说香川,香川小宁波死了,能做那么好
的旗袍的小宁波死了。现在,我还担心筱兰花,我担心筱兰花会疯掉。香川照之什
么话也没有说,香川照之只是拍着花青的背,香川照之用牙齿轻轻咬住花青的耳垂。
然后,香川照之的嘴唇在移动着,在花青的脸上移动。他的嘴带着一丝潮湿的暖意,
落在花青的眼眶旁边,所有的眼泪,就像被一块海绵吸干了一样,落在了香川照之
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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