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你是一个男人
日本军队进了东浦镇后,一直都是很平安的,让东浦人觉得这些矮个子的士兵
进来以后,并没有影响到东浦的日常秩序。一天夜里,传来了枪声。枪声从屋檐上
跳下来,跳到花青的房门口,敲了敲花青的房门。然后,枪声钻进花青的门缝,站
到了花青的床沿前。花青看到枪声布满了血迹,散发着血的腥味以及硝烟的味道。
第二天花青看到天井里昨晚落下的许多落叶,吴妈正拿着一把大大的竹扫帚打
扫着庭院。庭院里落满了秋意,有了一种肃杀的味道。吴妈机械地扫着落叶,吴妈
看以到花青,她脸盆似的大脸笑了一下。吴妈说,三太太,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
日本人烧了一个叫街亭的村庄,日本人把街亭人都枪毙了。花青说,他们为什么要
杀人。吴妈说,因为他们的军队经过街亭的时候少了一个人,他们就把全村的人集
中起来,他们要找出这个日本兵。日本兵被找到了,落在毛坑里,头已经和身体分
开了。所以,日本兵把整个村庄的人都杀了。
后来吴妈就不再说话。花青只是呆呆地站着,想象着机枪扫向人群的场面。那
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部倒了下来。然后,血汩汩地从他们的身上冒出来,血后
来像河一样,漫过了这些人的身体。血向地的最深处流去,所以土地也全部变成了
红色。然后,火光燃了起来,所有的房屋,被举着火把的日本兵点燃。火把天烧红
了,把天也烧出了一个洞。吴妈扫地的声音唰唰唰地响着,花青在这样的响声中,
走出了台门。
花青走在东浦的街上。街上仍然有行人在走着,仍然有店铺开着门,仍然有一
些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但是,花青觉得气氛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连一些小孩子奔
跑的脚步里,也含着一种惶恐。花青后来去了小昌租住的屋子,小昌在阁楼上坐着,
她在绣花。窗外就是一条河,所以她盘腿绣花的样子,就有了临水绣花的味道。小
昌对花青笑了一下。花青没有笑,也没有盘腿坐下来,她只是盯着小昌看。她看到
了小昌的美丽容貌,看到了她白皙的皮肤,看到了小昌很纯的笑脸。小昌的牙齿是
雪白的,她笑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白牙。后来花青笑了起来,花青说,小昌,如
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要娶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让你给我缝衣补袜做饭,让你
给我生孩子。小昌也笑了,她的脸红了一红,她说,花青那你不如做男人好了。
花青看到了两坛自己送给小昌的花雕,就放在桌子上。花青走过去,轻轻摇了
摇花雕坛子。坛子已经空了。小昌笑起来,吃吃地笑。小昌说花青你别笑话我,我
每天都坐在窗前喝一点花雕,我把花雕给喝完了。花青说,喝完,我就再送给你。
我送不起别的东西,但是送得起花雕,东浦镇上到处都是花雕。小昌说,爸妈来信
了,他们让我回去。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在东浦挺好。爸妈说,但是中国在打仗,
万一出了乱子就麻烦了。听小昌这么说,花青的耳朵旁就又有了枪声,像爆豆一样
响着。花青脸上的颜色就变了,花青说小昌你知不知道,日本兵把一个村庄的人都
杀完了,把一个村庄的房子都烧完了。小昌的神色随即暗了下来,小昌把头埋下去,
很久没有说话。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说,花青,你知道吗,下令杀人的日本军
官,就是香川照之的叔叔香川太佐。但是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喜欢我,他喜欢
我做她的侄媳。他的指挥刀一挥的时候,一个村庄的人就全部倒下了。真是没想到
花青,对不起。
花青没有说什么。离开小昌的阁楼的时候,花青说,小昌,不是你的错。战争
与你是无关的。花青下了楼,木质楼梯响起了脚步声,这种声音托着花青走下楼去。
花青的手扶着那楼梯的扶手,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昌仍然把头埋着,没有抬起
来。
宋祥东突然变得忙了起来。宋祥东的气色好象也好了许多,他总是和段四一起
很匆忙的出门去,又很匆忙的回来。段四也频频地出入宋祥东的房间,他的臂弯里,
夹着一本黄色的账本。一次吃饭的时候,大家等了很久才等到宋祥东出现。宋祥东
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他举起了筷子说,吃吧。许多双筷子就全部举了起来。
大家都不说话,等吃到一半的时候,宋祥东说话了。宋祥东是看着宋朝说话的,宋
祥东说,宋朝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别老是在西厢房里玩那些泥巴坛子,听那些像
鬼哭一样的音乐。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你要开始接管宋家的产业了。宋家的产
业,会全部落到你的头上,因为你是姓宋的,这里坐着的人里面,只有你和我是姓
宋的。宋朝没有说话,扒着饭。然后宋祥东看了看香川照之。宋祥东说,日本兵已
经开杀戒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颗流弹奔过来,奔到你的脑门上。筱兰花
和花青,你们没事的时候少去街上去走。街上走来走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宋祥东说了许多话,大家就会认真地听着。因为宋祥东的话,让大家都感到了
心头有些吃紧。而香川照之更是有些难受,因为有许多消息都在说,一个叫香川太
佐的人,把指挥刀一举,就有一个村庄的人,在枪声中死去。这让香川照之有些难
过,有些不太敢出现在中国人的面前。宋祥东最后说的话是,你们知不知道,已经
有不少难民涌进了东浦镇。我们家的米行,在昨天晚上被难民哄抢了。宋祥东说完,
把饭碗一推,站起身来走了。他的腰背,突然之间比以前挺拔了不少。
宋朝忙碌的日子开始了,作为宋家财产的惟一继承人,他必须慢慢熟悉并掌握
宋家的产业。他就跟在宋祥东和段四的屁股后头,他一天到晚跟着,很忙的样子。
不忙的是花青,不忙的是筱兰花和太太,不忙的是香川照之。不管是下人,不管是
宋祥东、段四和太太,以及香川照之在小镇上的几个朋友,包括宋朝在内,都和香
川照之有了一种距离感。因为香川是一个日本刽子手的侄子。香川照之把自己关在
了西厢房,他不停地画着画。花青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他胡子拉碴的一张脸。香
川照之的眼神里,有了一种绝望和可怜巴巴的味道。花青听到了香川照之蓬乱的头
发生长的声音,听到了香川照之胡子生长的声音,听到了香川照之乡愁生长的声音。
花青说,香川,你叔叔和你是无关的,你是你,你只是一个会画画的日本学生
而已。香川把头低了下去,他开始哭。这个时候花青才闻到了酒味,香川的身边,
放着一坛已经打开坛盖的花雕。花青就看着香川照之哭,香川照之后来唱起了日本
歌。花青听不懂他的日本话,但是她从歌声中听出了香川照之已经在相念日本了,
想念象泻町的一对父母了。花青后来掩上门走了出去,走出去以前,她对香川照之
说,香川,不要哭,你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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