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女人都是最伤身体的
那天宋祥东领回来一个高大的北方人。高大的北方人就站在天井里,他穿着青
色的长衫,像是天井里突然长出的又一棵树一样。花青和筱兰花都站在自己房间的
门口,她们都看到了北方男人。北方男人的脸上挂着笑容,他其实是一个大胡子,
但是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所以在阳光下,他的下巴闪动着一种青光。宋祥东高声
地和北方男人说着话,宋祥东从来都没有如此高声地说过话。他的脸上漾起了少有
的红晕,看上去他很开心。有好几次,他都拉起了北方男人的手,拍着北方男人的
手背说着什么。北方男人也说话,他说的是官话,他的官话卷着舌头,有着浓重的
北方味道。花青就想,北方和南方毕竟是不一样的,北方的人那么高大,南方的人
那么小巧玲珑。北方话那么嗓音宏亮,而南方话,像棉花,像面团,像春天里流动
的水一样,软软的。
那天吃饭的时候,宋祥东让花青和筱兰花陪北方男人喝花雕酒。他们四个人,
是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吃的。宋祥东在喝酒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这个北方男
人。北方男人叫卞北方,卞北方曾经救过宋祥东的命。宋祥东在东北做生意的时候,
差一点就被人追杀了。宋说东还和卞北方回忆起那次被追杀的过程,脸上都漾着笑
意。花青看到了刀子的寒光中宋祥东的笑脸,就想,看来宋祥东这个软不啦叽的家
伙,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家伙。然后就喝酒,然后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宋祥东向花
青和筱兰花都做了眼色,宋祥东说,见到卞北方,我宋祥东高兴啊。宋祥东的意思
是,你们两个,把他灌醉。
花青和筱兰花频频地举起杯来,轮番地敬着卞北方。卞北方的酒量一向都是好
的,他能喝高度的白酒。他的嘴唇一接触这种甜腻腻的米酒时,感觉就像是在喝茶
一样清淡和没劲。他喝了很多杯。花青和筱兰花后来提议划拳了,卞北方说,北方
的划拳和南方的划拳是不同的,北方的划拳是让你猜老虎、棒子和鸡。花青说,那
你现在在南方喝酒,应该入乡随俗的。于是就随俗,这一随俗让卞北方喝了很多的
酒。
他们喝得很晚,宋家台门里的烛光一盏盏地灭了,只有筱兰花房间时还亮着。
烛光中,花青看到了几个红着脸的人,看到一个叫卞北方的男人,舌头慢慢大了起
来。他起身去小便,回来的时候,被庭院里的风吹了。庭院里蹿来蹿去的风,像是
一条阴毒的蛇。它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咬了卞北方一口。烛光就那么摇着,把几
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摇得很不真切了。卞北方再一次喝下一大杯后不久,身子骨就
软了下去。宋祥东笑了,宋祥东拍了拍手掌,段四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宋祥东说,
段四你把卞北方扶到房间里去休息吧,他喝醉了。段四把卞北方的手架在自己的肩
上,扶着卞北方走出门去。宋祥东跟了出去,宋祥东走出筱兰花的房间时,对花青
和筱兰花说,不早了,休息吧。花青和筱兰花都没有动静,她们也有些喝多了,所
以她们伏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帮。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卞北方呕吐的声音。
花青支撑着站起身来。花青想要回房去休息了,她突然感到了酒带来的累。酒
当然是一种会累人的东西。花青走到门边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绵软的声音。绵软的
声间说,花青你站住。花青就站住了,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但是她还是用手扶住
了门框。绵软的声音又说,花青你不要走,今天我要和你好好喝酒。花青想了想,
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座上。她看着筱兰花,筱兰花已经点起了烟,筱兰花已经坐直了
身子,筱兰花手里多了一把锡壶。
花青听到了锡壶那细小的壶口往洒盏里喷洒酒液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动听的声
音。两盏一模一样的酒放在了桌子上。花青看到筱兰花举起了一盏,所以花青也举
起了一盏,接着她就听到了吱溜的声音,两盏酒被两个女人喝掉了。花青有了想笑
的欲望,她轻声地笑了。花青的酒有些过量时,总是想要笑,是忍不住的那种笑。
即使是心中含着很多的悲痛,她也是笑的。筱兰花又倒了两盏,花青就又喝了一盏。
这个时候,花青觉得身体里的酒液已经满到喉咙口了,花青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来流
去的,都是酒。她打哈欠,流眼泪,那是一种醉态。花青看到了筱兰花放在桌上的
那包香烟。香烟上画着两匹骆驼,还包着锡铂纸。花青笑了,指着香烟上的骆驼说,
筱兰花你看,这是两匹驼背的马。花青的手伸过去,抽出了一支,用一根自来火点
燃了。花青吸了一口烟,花青在喷出一口烟的时候,剧烈地呛了起来。这时候,她
再一次看到了坐着的筱兰花,悠闲地吐烟的样子。筱兰花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晃荡着。筱兰花把一口烟喷在了花青脸上,筱兰花说,再喝。
于是再喝,于是就把一壶酒给喝完了。花青已经看不清筱兰花的脸,她倒了下
去,倒在了地上。然后,筱兰花俯下身去,拍了拍花青的脸笑了。筱兰花在地上坐
下来,就坐在花青的身边。筱兰花把自己的嘴贴在花青的耳朵边,轻声说,花青,
你是不是把我和小宁波的事说出去了,你告诉我,我不会怪你的。这时候筱兰花看
到了花青眼角的两滴眼泪,这是两滴令筱兰花感到奇怪的眼泪。筱兰花又说,花青,
你是不是告诉宋祥东了,或者你告诉段四了吧。花青没有说话,眼角的泪却越淌越
多了。很久以后,花青才含混地说,小宁波那么手巧的一个人,小宁波真的冤啊。
花青的声音让筱兰花也差点落泪。筱兰花说,花青,你告诉我,小宁波的事还有谁
知道。花青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花青后来就不说话了。筱兰花坐在地
上抽烟,抽完了三根烟后,筱兰花把花青拉了起来。花青的身子很沉,筱兰花拉不
动花青。这时候,段四却突然出现了,段四一言不发地蹲下了身,他把花青拉了起
来。段四的突然出现,让筱兰花吓了一跳。段四把花青送到了花青自己的房里,然
后段四就回去了。筱兰花望着段四的背影,背上涌起了一阵凉意。
筱兰花很久都没有睡,她就站在窗前,望着台门里的天井。台门里很安静,偶
尔有猫的叫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花青的房门打开了,花青摇摇晃晃地出来,
走到天井里,她扶着一棵树,开始呕吐。她把肚里的东西吐到了树下,吐完以后,
她就那么久久地站着,仍然扶着那棵树。她站着站着,站在了安静的夜色中。她没
有想到,有一个女人,在窗前一直看着她。也没有听到,一个女人在熄灭一支香烟
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花青在第二天中午醒来。醒来的时候,她有些头晕脑胀。花雕的气息,被她的
身体带到了被窝里。她就睡在花雕的气息里,后来阳光照到了那团气息上,阳光让
她醒了过来。花青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开了,身上的力气,像被
谁掏空了似的。她简单地穿上了那件蓝印花布的旗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简单地
在头发上系了一块绸巾,然后走了走去,走到了天井里。天井的石凳上,坐着一身
青衫的卞北方。卞北方一转头,看到了花青呈现给他的一个简单的笑容。卞北方的
眼睛,就闪过了一丝光亮
宋祥东也从房里出来,他的笑声传了过来,是一种很难让人能有幸听得到的笑
声。筱兰花也走了过来,穿着旗袍,手指间夹着香烟。筱兰花笑了一下,笑得春光
明媚。然后宋祥东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祥东说,北方,你知不知道酒和女人,都是
最伤身体的。特别是那种温软的酒,中午喝下的酒,酒劲可能要到傍晚才能翻上来。
这样的酒,一定更会醉人。就像是妩媚温柔的女人,她缠上你的时候,就好比是一
把刀子缠上了你。不知不觉间,会让你没了性命。卞北方笑了一下,说,你的话很
有道理,但是也不全对。昨天我喝醉了,是因为见到你高兴了,所以才会让自己喝
醉的。
这时候花青看到了香川照之,他愣愣地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卞北方说,他是谁?
宋祥东看了香川照之一眼,轻声说,是香川太佐的侄子,和宋朝是同学。卞北方没
有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卞北方是下午离开宋家台门的,宋祥东把他送到了台门口不远的河埠头。在跨
出台门的时候,卞北方转头笑着对花青说,花青,其实你就是花雕。花青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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