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青在清晨狂奔(2)
他们在明月茶楼坐了下来。他们是坐在大厅的八仙桌旁的。大厅很大,不远的
地方有一个台,那儿是有戏子来唱戏的。他们两个人坐在那么大的八仙桌旁,就显
得有些不太协调。八仙桌的宽度,让花青和香川照之产生了距离。这时候的茶楼里,
还不太有人,只有几个零星的客人。香川照之穿着一件中式的对襟褂子,唐式长裤
和一双圆口布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极了一个中国的少爷。他温文地喝茶,一
手执小小的壶,一手按住壶盖,盖上写着“壶中明月”四个字。香川照之说,中国
人正是会组词,把明月放到壶中去了,这茶即便是一壶开水,也是好喝的。香川照
之为花青斟茶,花青看到了氤氲的热气,闻到了茶叶的香味,在自己的面前飘散着。
花青说,香川,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
香川照之说,想回日本了,想带小昌回日本。小昌,才是最爱他的人。香川说
要带小昌回到象泻町去,那儿有他们香川家大片的农场。他要去种麦子,种庄稼,
开农厂。香川照之说,有些累了,他要回去了。香川照之说了很久,说完了,就拿
着眼睛看着花青。花青的目光,藏在飘缈的茶水升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花青后
来说,香川,你知不知道,茶楼的这个下午,让我老去了十年。我看到那么多光阴,
一下子闪了过去,我听到了头发,已经在一点点变白了。香川照之说,花青,你说
得像唐诗一样。花青就笑了一下,花青的笑是一种忧伤,花青说,回去吧,你走吧,
一路都保重。带小昌走,对小昌好,你要对小昌好,你走吧,中国没有你留恋的东
西了,我也已经不爱你了。
花青说了这些话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坐着,相互看着对方。
有茶倌来添茶,他们的眼睛也没有斜一斜。他们的手都放在茶壶上,能感觉到茶壶
传递的微温。他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怎么样一点点多起来的,他们只是觉得,好
象声音变得嘈杂了。他们身边的座位都坐满了人,然后,有锣鼓声响了起来,还有
二胡的声音,还有小锣和竹板的声音,那是江南音乐的组成部分。一个女人,脸上
涂着脂粉,在台上闪现了。花青没有转过头去看,香川照之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没
有把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去看一看小戏台上的光景。花青只是想,一个女人舞动
了水袖,移动了莲步,然后,咿呀的声音就会响起来。花青刚想到这儿,果然就响
起了咿呀的声音。
花青看着香川照之身上的青衣,那是一件干净的青衣。隔着八仙桌,花青可以
看到香川照之脖子以下的几粒纽扣,有一粒纽扣跳出了扣眼,在扣眼旁无精打彩地
垂着。花青用目光把香川照之的纽扣扣好了,花青在心里说,扣好扣子,你上路吧。
后来香川照之就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后仍然看了花青很久。他的眼睛对
花青说,那我走了。花青的眼睛就说,走吧。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那你多保重,过几天,我乘轮船回家去。
花青的眼睛说,好的,但是要对小昌好,一定要对小昌好。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谢谢你。
花青的眼睛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不用谢我的。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我的意思是谢谢你的爱。
花青的眼睛就不再说话了,花青把目光从香川照之的青衣上收了回来。收回来
之前,她抚摸了一下香川照之的衣裳,抚摸了那种凝重的青色。那是一种忧伤的青
色。花青把眼紧紧地合上了,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青色的背影,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明月茶楼的大门口走去。青色的背影一直没有回转身来,而
小戏台上鼓点的节奏却越来越快了,花青的耳朵里充满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顺着
花青的耳朵,钻进花青的身体里面,在身体里面横冲直撞。
花青在明月茶楼一直坐到黄昏。人群都已经散开去了,小戏台上也静了下来,
而刚才锣鼓的声音,仍然咚咚地响着。一个茶倌走到花青的身边添水,花青的头仰
起来茫然四顾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还热闹着的茶楼,居然只剩下她和茶倌两个人了。
花青耳朵里繁杂的声音终于渐趋平静,她对着茶倌笑了一下,说,茶倌,你们这茶
楼里,我像是一下子过了一生。茶倌愣了一下,他正在给花青添水,那些水从茶壶
里流了出来。茶倌听不懂花青的话,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起身来,向茶楼的
大门口走去。
花青走在去宋家台门的路上,在经过小昌住着的那幢小木楼时,她看到了小昌。
小昌正好提着一桶水,她的身子倾斜着,显得很吃力的样子。而一只木桶里的水,
在她走动的过程中,不断地晃荡着洒在青石板路面上。花青看着那一路的水渍,然
后看到了一个穿着中式小花夹袄的女人,行进在青石板路面上。她的一缕头发,就
那么垂在腮边。她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她把水吃力地提到小楼的台阶上,然后她歇
了一下手,这时候她看到了花青。她就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她说花青,怎
么是你。
花青也笑了,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却把手伸向了那桶水。小昌也把手伸向了
那桶水,她们的手在木桶的提手上相遇。花青的水是凉凉的,而小昌的手却是温热
的。她们又相视一笑,然后一起把水提进了屋里。水倒入了水缸,发出了水的欢叫
声。然后,她们上楼,走到那个小小的阁楼上,面对面地隔着一张小方桌,盘腿坐
下来。花青的面前,在很短的时间内,多了一碟糖炒栗子,发出甜腻腻的清香。多
了一碟小京生花生,像一个个小巧的女人一样躺在盘子上。多了一碟桥头张老头炸
的臭豆腐,张老头的臭豆腐是东浦镇上最香的臭豆腐。七十多岁的张老头,从少年
时候在桥头炸臭豆腐,已经炸了整整六十年的臭豆腐。然后多了两双筷,两只空着
的碟,两只蓝边小酒盏。小昌侧着头,她打开了花雕坛子,酒的气息就弥漫开来。
小昌说,我陪你喝酒吧,我想喝酒。
花青看着小昌的脸,她的脸上是一片的桃红,花青就想那么好的女人,从那么
远的地方赶来,香川照之却说抛下就抛下了。就像自己也很决然地抛下了宋朝一样,
那么宋朝和小昌的心里,是不是都有一种难言的苦涩。花青看着小昌的唇,小昌的
唇是精致的,泛着一抹红,她的嘴角有好看的一个弧度,笑的时候,那个弧度就轻
牵着,牵出一万种的风情。小昌洁白的牙,有少许会在她轻启朱唇的时候,露出来,
多了一份性感。三盏酒下肚,花青看到了小昌湿漉漉的目光,目光软软的像一棵秋
天软到在田野上的草一样。
一条乌篷就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片轻飘飘的飘离秋天枝头的叶。
花青说,小昌,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再一条乌篷又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抹看不清楚的匆匆的光阴。
花青说,小昌,香川照之想回日本了,他要带你回去。
又一条乌篷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尾快速游动的黑色的鱼。
花青说,小昌,你收拾一起吧,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在日本,过你们的好日
子。
小昌的头斜了过来,侧着眼睛眯着眼笑看着花青。窗外又是一条一闪而过的乌
篷,花青看到了,小昌也看到了。小昌说,东浦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乌篷,那么多的
青石板路,那么多的流来淌去的水,那么多的酒作坊。小昌又说,我不回日本了,
因为香川根本不爱我。我想留下来,在东浦多待一些日子。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
一年,也许是一生。花青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劝小昌跟香川照之回去,是最没有
意义的一件事情。她只是举起了酒盏,和小昌的酒盏碰了碰。然后,她们都喝下了
一杯酒。黑夜一下子伸出了巨大的手,在这个时候把整个东浦都罩住了。小昌点亮
了一盏油灯,是被东浦人称为回灯的那种有着玻璃罩子的灯。即便窗口有风吹来,
玻璃罩里的灯火,也是笔直向上的。红红的光晕,在小阁楼里散开来。小昌的身子
软下去,她的一只手按在草席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花青站了起来,她找到了一
床毯子,盖在小昌身上。然后,她伸出手拍了拍小昌嫩滑的脸,走下楼去。
花青走在黑夜的青石板街上,花青走到了河埠头,看到了那根黑色的木桩,像
一个傻子一样呆立着。看到不远处,挂在墙上的一盏路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
了灯下一小片扇形的地方。灯下聚集着一些秋天的小虫,它们在秋天的夜里,在秋
天的灯下,跳着欢快的舞蹈。花青就笑了一下,把自己靠在那根木桩上。她看到一
个男人出现了,这个男人是从宋家台门走出来的,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走路时
晃荡着身子。他没有看到花青,他突然看到花青倚在树桩上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就把身子靠在了一片陈旧的灰黑色的青砖墙上。路灯的灯光罩下来,刚好
把他整个地罩住,像一张预谋好了要盖下来的网。
花青后来进了宋家台门,她没有理会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宋朝。
花青看到了台门里屋檐下亮着的灯笼,看到筱兰花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抽烟。花青进
了自己的房间,她和衣睡了下来,她把一个秋夜那黑色的衣裳当作被子。这是一个
安静的夜,没有听到一声枪响,花青睡得很踏实。在清晨来临的时候,花青睁开双
眼,花青起床,花青站在脸盆架的旁边洗漱,花青还听到了天井里鸟的叫声。这时
候花青还听到了阿毛的声音,阿毛在和吴妈说话,阿毛说,有一个男人昨天晚上坠
入河里死了,大概是喝碎了吧。今天早上撑乌篷船的张阿土看到了,那个人浮了起
来,那个人穿着一件青衣,还很年轻的。吴妈就马上响起了啧啧啧的声音,吴妈说,
年轻人,那么不小心。花青愣住了,她推开了门,她冲出了宋家台门,她沿着小街
奔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在奔跑的过程中,她还跌了一跤。许多东浦人看到了一
个面容清丽的女人,头发却还乱蓬蓬的,她在奔跑着,脚上穿的是一双缎面拖鞋。
花青看到了一堆人围在不远的地方,花青就冲了过去,她推开人群,喘着粗气。她
不敢朝下看,因为她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看到了她身边留
来淌去的一滩水渍。大家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他们看到一个女人的胸部剧烈地
起伏着。女人终于把眼睛往地上看去,这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她看到了地上那个
人穿着青衣,但是却不是香川照之。
花青推开人群走上了回宋家台门的路,她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心里有些高
兴,心里甚至还发出了叽叽叽的笑声。花青走进了宋家台门,这时候她发现宋祥东
和段四站在屋檐下,他们正在商量着一件什么事。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刚刚起床,
脚上趿着一双银色带碎花的缎面拖鞋,头发还没的梳理。宋祥东皱了一下眉。花青
进屋了,花青把自己靠在门框上,想,自己在秋天清晨的一次狂奔和失态,大概是
心里深藏一个曾经血肉交融的男人的缘故。我让他回到日本去,为什么却在心里忘
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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