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花雕酒中的阴谋
那天花青在西厢房门口看到了香川照之。花青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她看到香
川照之从西厢房里推门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是宋朝。花青就走了过去,花青走到
香川照之的面前,她盯着他的脸说,你怎么还没有走。宋朝悄悄地走开了,他仍然
把手插在裤袋里,他顺着廊檐走开了。香川照之说,小昌不愿跟我走,小昌说她已
经不爱我了。她不走,我也要走的。明天,我就离开了,宋老爷说要为我送行,他
请我吃饭。
花青把头转向了饭厅,她果然看到阿毛和吴妈在忙碌着。隔着天井看过去,桌
子上已经放了一些菜了,冒着热气。花青笑了,说,你面子真大。香川照之看到花
青掉转了身子就要走开,香川照之说,花青。花青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香川
照之说,花青,跟我走好吗,跟我去日本。花青回过头,给了香川照之一个妩媚的
笑容,她摇着头说,不可能。然后,她又继续向前。
吃中饭的时候,宋祥东居然喝了一点酒,他是一个不太喝酒的人。看上去他有
些兴奋,他很开心的样子。宋祥东说,宋朝,香川少爷就要走了,你得和他干一杯。
宋朝举起了盏,香川照之也举起了盏,他们的盏撞在一起。花青看着宋朝,她突然
觉得,宋朝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心地那么善良。花青默默地扒饭,筱兰花也默
默地扒饭。宋祥东没说让她们也喝酒,所以她们就没喝酒。宋祥东后来对筱兰花说,
你去一趟日本人的军营吧,香川太佐又来邀请了,他想让你去唱戏。筱兰花没有作
声,仍然扒着饭,她在吃着一只碗里的芋头。那只芋头显得有些过大,所以,她用
筷子把它一夹夹成两半。宋祥东又说,你去吧,就唱一回,让香川太佐也高兴高兴。
你和香川少爷一起去,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花雕酒,酒已经装到埠头的乌篷船上去
了。是阿土撑船佬送你们过去,他是一个不错的船工。筱兰花仍然没有作声,她很
快地吃完了饭,她把碗推开了,然后她站起身来。她的手就按在椅背上,她的手指
纤长而不失肉感,但却太苍白了些。筱兰花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太太。太太抬起了头,望着筱兰花。筱兰花露出了笑容,轻声说,我只是想叫你一
声而已。
筱兰花离开了饭桌。宋祥东把头转向了香川照之,宋祥东说,香川少爷,你和
你叔叔说一声,你就问问他我能不能当上维持会长。你告诉他,在东浦镇,不会有
比我更好的人选。谁能吃得消当这个会长,谁也不会吃得消的。香川照之笑了,他
说我一定会说的。香川照之的脸泛着红光,脖子也红了,他喝了很多的酒。
花青后来想,这一定是一个散淡的下午,这个下午,特别的漫长。她一直都在
等黄昏来临,但是黄昏却迟迟不肯来临。吃完饭后花青回到了房里,她先是在衣柜
里翻找着衣服,她把许多衣服翻出来,堆得满床都是。然后,她找出了一件翡翠绿
的小夹袄,她把它穿在了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嫩绿起来。后来她就穿着小袄走到了
西厢房,她的两只手始终抓着小夹袄的下摆。小袄是薄棉做的,在秋天,这件衣服
令她温暖。她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香川照之手里正捏着一张唱片,他正想把唱片
放到留声机里去。宋朝蹲坐在一只小花雕坛的坛身上,他的身边,是许多完成了堆
塑的花雕坛子,只是还没有画上油彩和烧制。花青看到了四只排在一起的小坛,那
坛上演绎的是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个在古代能领兵打仗的人,让花青听到了从
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冷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香川照之轻轻摇着留声机,留声机里响
起了东洋音乐。香川照之伸出了手,这只手伸向了宋朝,他把蹲坐着的宋朝拉了起
来。香川照之说,宋朝我就要走了,你陪我一起唱《樱花之恋》好不好。宋朝说好
的。他们一直都手拉着手唱歌,他们的声音起先是低沉的,后来终于放开了喉咙。
花青望着两个男人在一个漫长得无边无际午后歌唱,心里头突然有了一种惆怅。她
在这种惆怅中退出了西厢房,轻轻把门合上了。她把宋朝和香川照之关在了门里,
却没能把音乐声关住。他们唱歌的声音仍然从门缝里飘出来,飘到天井和廊檐,飘
荡在整个宋家台门。吴妈在院子里扫着一堆落叶,那是一堆发黄的叶片巨大的落叶。
吴妈在扫着一个秋天,吴妈把秋天扫得支离破碎了。
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午后,让花青的身子骨都发胀了。她真的希望有个人把她的
身子骨拆开来,恨恨地敲打一番,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花青后来转到了筱兰花的
房门口。筱兰花正在试穿着一件旗袍,那是一件双开襟的暗红旗袍,领口和袖子镶
着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细碎的花鸟图案。那精细绣工精心绣制的花花
鸟鸟构成春意,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旗袍的前襟绣着的是一朵硕大的牡丹。筱兰
花抚摸着牡丹的花瓣,系好一粒粒盘扣,又拉了拉大腿边上开叉。筱兰花还换上了
一双五色涣烂的绣花鞋,是从苏州那边带过来的上等绣品。筱兰花先是在站在镜前
整理着旗袍的领子,旗袍高竖着的领子有些皱了,所以她努力地用指头在抚平着它。
然后,她半蹲下身子,她半蹲的时候,旗袍开叉的地方,就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白,
万种风情,若隐若现。她没有理睬花青,她一言不发,但是她还是看了一眼花青,
很冷漠的一眼。花青看到筱兰花的一只脚抬了起来,伸进了绣花鞋里。另一只脚也
抬了起来,也伸进了绣花鞋里。筱兰花整个人都伸进了绣花鞋里,伸进了一九四三
年的深秋或是初冬。花青看到筱兰花的身子高出了不少,她美丽的影子就在花青面
前飘摇着,像一幅飘摇着的画。筱兰花在梳头桌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她开始对着
镜子梳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梳得缓慢而且仔细。黑色的头发,被她梳得整
整齐齐,能看到一长条的发线。她用发卡卡住了头发,然后她打开了胭脂盒。胭脂
的气息,飘过来,让花青差点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漫长的下午,终于被花青打发掉了。她一直站在筱兰花的房里,看筱兰花
如此细心地打扮着自己。筱兰花从圆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筱兰花再
一次看了静静立在一边的花青,这时候她笑了一下,她的眼里居然漾起了万般柔情,
她抓起花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着。她说,花青,我走了。这时候宋祥东的身
影闪了进来,花青想说一句什么话的,她总觉得有一句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想不起
来该怎么说了。宋祥东说,上船吧,香川少爷已经上船了,时候不早了。筱兰花伸
出了手,她的手抚摸着宋祥东干瘦而苍白的下巴。宋祥东的下巴上有一粒黑痣,痣
上长着一根细长的卷曲的毛。筱兰花突然拔下了那根毛,这让宋祥东感到了疼痛。
他想要发作了,但终究没有发作,他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会开玩笑。
那根卷曲的毛躺在筱兰花的手心里,筱兰花把手举起来,举到嘴巴前,然后她
努起了嘴。她吹了一口气,一根毛就飘了起来,并且落下了。然后花青听到了筱兰
花的声音,筱兰花说,宋祥东,你是一个畜生,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花青吓
了一跳,就是做梦,她也不会梦到筱兰花敢这样对宋祥东说话。宋祥东脸上的肌肉
抖动了几下,他竟然没有发怒,相反他的脸上呈现出温和的微笑。他伸出手,在筱
兰花的脸上捏了一下。他说,我是畜生,那就算我是畜生吧,我这个畜生,却要那
么辛苦地养活一大家子的人。筱兰花不再理会他,她向屋外走去,她走得很缓慢。
她走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太太站在不远的屋檐下向这边望着。筱兰花的脸上就再
次浮起了笑意,她叫,太太。太太点了点头,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筱兰花抬眼看着天井的上空,天井的上空就是东浦镇的上空。
筱兰花走出一条弄堂,走到不远的河埠头。一条乌篷已经停在那儿了,船上站
着香川照之。花青跟着筱兰花出来,她看到筱兰花上了船,她一身暗红色的旗袍,
隐进了乌篷船的黑色中。船工手脚并用,坐在船头手摇脚踩,哗哗的水声和吱吱呀
呀的橹声就响了起来,一条乌篷远去了。而花青一直看着船头的香川照之,他们什
么话也没有说,他们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才是合适的。这个漫长的下午,走到了终
点。终点就是花青站在河埠头发呆。
这天晚上花青睡不着觉。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顶,她看到的却是一坛坛的花
雕,从乌篷船上运了下来。一个叫香川照之的日本人,下了船,他可能还伸出手去
拉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一把。穿旗袍的女人,暗红色的花朵一般的女人,她下船的
时候惊呆了许多日本兵。暗红色的女人目不斜视,她向军营走去。香川太佐迎了出
来,迎候他的侄子和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他的眼睛,在看到女人的一刹那一定放
出了光茫。日本兵在喝着酒,在看着一个女人唱着越剧。她唱的是什么,《孔雀东
南飞》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扮成了梁山伯还是扮成了焦仲卿。许多日本兵
的目光迷乱,他们把丝丝缕缕的目光抬起来又抛出去,抛在女人旗袍前襟的硕大牡
丹上。他们开始起哄,大叫,唱日本歌曲,或许还燃起了一堆篝火。旗袍女人都顾
自唱着自己的歌,她看到日本兵在喝着花雕,他们把自己灌成了一团稀泥。旗袍女
人就笑了起来,轻声说,宋祥东你这老畜生。
花青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她听到了遥远的枪声,枪声断断续续一直
没有停,一直响到天朦朦亮。天朦朦亮的时候,花青醒过来就没有能再睡着。她披
衣下床,走到窗前的时候,看到宋祥东竟然站在天井的一棵树下。花青推门走了出
去,走到宋祥东的身边。宋祥东好象入了魔,他一动也没有动。,花青终于推了推
宋祥东,说你怎么啦。宋祥东说,你有没有听到一夜的枪声。花青说,好象听到了
枪声。花青转身要进屋的时候,被宋祥东一把拉住了。宋祥东的手有些凉,他说你
不要走,你和我一起看着天亮起来。花青就只能任由宋祥东牵着手,任由那么凉的
秋意侵入到她的身体。
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天亮以后,一切安静了下来。花青看到吴妈在打扫庭
院;阿毛端着一碗药,走向宋祥东的房间;太太站在自己的屋檐下,倚着门框梳头。
他们都看到了天井里的宋祥东和花青,两个人被露水打湿了,像两棵站在庭院里的
湿淋淋的树。花青看到宋祥东对着太太笑了一下,然后,他放开了花青的手。
花青的手有些麻了,她几乎站了一个钟头,深秋的寒意使她的鼻子也塞住了。
花青回到房里,穿衣洗漱,忙碌了一阵。然后,她走出了台门,走向东浦那临水的
长街。花青突然觉得街上变得不一样了,街上的阳光有些无力,阳光被风吹得一晃
一晃的。三两成群的人都成议论着,昨晚东浦镇上的日本兵,在一夜之间被歼灭了。
昨晚日本人搞了一个庆典会,他们喝了不少的酒。他们被酒中的药迷到了,然后就
被一支队伍给全部歼灭。
花青一下子愣住了,花青想到了筱兰花和香川照之。那么昨天,他们是不是逃
脱了子弹的追赶?他们一定逃不脱子弹的追赶的。花青的身子就飘了起来,踩在青
石板街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的力气,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终于跌到在
青石板街上,像一条伏在地上的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蛇。一些人围了拢来,说,
怎么啦,你怎么啦。有人认出了花青,说这是宋家的三太太。就有人跑着去不远的
宋家台门报信。没多久,段四出现了,段四拉起了花青。段四说,三太太,我背你
回去?花青终于回过神来,她无力地挥了挥手。段四退开了,花青迈着细碎的步,
缓慢地回到了宋家台门,然后,她推开自己的房门,没有脱衣服就拉过了一床被子,
盖在自己身上。像要盖住一段往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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