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纪念旗袍女人和半个爱情
花青睡到下午才起床。花青起床以后,去了筱兰花的房间。没有人看到她进了
房,进房后她就把门关了起来。花青把自己靠在房门上,筱兰花和香川照之的身影
就老是跳出来,他们微笑着,在花青面前交替出现。花青在梳头桌前的小圆凳上坐
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着以前筱兰花梳头的样子。想象着筱兰花抽烟的样
子。想到烟,她就开始寻找筱兰花留下的烟。花青在床头柜里找到了烟,找到了自
来火。花青就坐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开始抽烟。花青抽了很多支烟,她的舌头很快就
麻木了,而筱兰花的房间里,布满了烟雾。花青把自己当成了筱兰花,花青想,筱
兰花抽烟的时候,手指头呈兰花指的形状,她就把手指头也翘了起来。花青想,筱
兰花抽烟的时候,会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坐出万种风情的样子。花青也就把
一条腿架在了另一条腿上。花青想,筱兰花抽烟的时候,会含上一口烟,然后抬起
头把一口烟喷向空中。花青也就把一口烟喷向了空中。花青想,筱兰花有时候会在
房间里踱步,走来走去。花青也就在房间里走动着,她走动在一堆袅袅的烟雾里。
她忽然有了唱歌的欲望,她记得筱兰花喜欢唱夜来香的,于是她也就唱了起来。她
不记得词,她只是按着调子轻轻哼着。
花青后来走到了那口大大的明式衣柜前,她把衣柜打开了,就有许多烟雾进入
了衣柜。衣柜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件件的旗袍,花青的手伸过去,一件,两件,三件,
她用手指头一件件地梳理着,像是在梳理着筱兰花的往事,梳理着筱兰花一段段的
青春。那些棉布的绒布的绸布的缎面的旗袍,那些做工精致的盘扣,那些高挺的或
绵软或坚硬的领子,和那线条很好的下摆,那开得高低不等的叉,让每一件旗袍都
活了起来,像是一个女人的灵魂一样。花青把旗袍堆在了床上,她一件一件地穿着,
然后在屋子里转身,走路,停顿,或是坐下来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那些把叉
开得高高的旗袍,让花青的脸红了一下。她用手抚摸着开叉处露出的皮肉,那是光
洁的年轻的皮肉。花青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发着疯,花青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看到
了一只摆在小方桌上的青花瓷瓶,像一个寂寞女人似的青花瓷瓶。花青伸出手去,
用两只手抱住了它,把它抱在怀里,然后把脸贴了上去。花青就那么久久地抱着青
花瓷瓶,她想,筱兰花多么像一只青花瓷瓶。
花青后来扑在了床上,她的脸贴着那些旗袍,她把这些旗袍放在鼻子边闻着,
仿佛闻到了筱兰花的气息。然后,眼泪就不争地滚滚落下来了,眼泪就掉在了那些
旗袍上,把旗袍给打湿了。她想起了筱兰花和小宁波的事,想起了筱兰花对自己的
一次次不满,想起了筱兰花和自己说的最且一句话是,花青,我走了。花青在床上
耸动了双肩,她开始哭出声音,她的声音越哭越响,声音钻出了门缝,声音飘荡在
庭院里。门被推开了,有一个人进了门,花青不知道进门的是谁,花青不去管进门
的是谁。进门的是宋朝,宋朝在床边站了许久以后,终于伸出了手,他去扳花青的
肩头,却没能扳起来。宋朝的手加大了力气,他把花青从床上拉了起来。花青斜斜
地站在了宋朝的面前,眼泡肿了,脸上一团糊着眼泪鼻涕。她的声音抽抽答答的,
宋朝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意思,她的意思是筱兰花那么漂亮的一个人,香川照之那么
年轻的一个人,就那么突然不见了。宋朝说花青,生命与漂亮和年轻是无关的,生
命是最无常的东西。花青扑进了宋朝的怀里,她伏在宋朝怀里哭了很久。宋朝没有
再说一句话,宋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打着花青的背。
夜幕降临以前花青推开了宋朝。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身上穿着的那件筱兰花留
下的旗袍,那是一件黑色的绣着红白相间的花的旗袍,布料有些厚。花青穿着这件
旗袍走过了天井,花青推开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推开宋祥东的房门,她看到宋祥
东面前有一只青边碗,碗里还放着三粒红枣。宋祥东正对着三粒红枣发呆。花青笑
了一下,轻声说,宋祥东你是个畜生,你是老畜生。宋祥东马上愣住了,他呆呆地
看着花青。花青又笑了一下,声音放高了许多,她说宋祥东,你是畜生,你是老畜
生。宋祥东的脸慢慢转为了青色,他没有说话,但是显然他是有些生气了。因为他
的胡须,抖动了几下。花青说,你为什么要害筱兰花,你为什么要害香川照之,他
们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害他们。宋祥东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宋祥东后来叹
了一口气,宋祥东说花青,其实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做人,是不可以太聪明的,
人一聪明,烦恼和痛苦,就一定会比别人多。”””””
花青“嗷”地叫了一声,她的眼泪飞溅,她扑了过去,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
样扑了上去。花青的指甲是尖利的,她把这种尖利施加到宋祥东的脸上,宋祥东的
脸上在顷刻间就有了几条血痕。宋祥东并不躲闪,他任花青咬着他的手臂,用脚踢
他的脚,用手抓他的脸。花青终于停了下来,她累了,她的喉咙也哑了。宋祥东才
轻声说,花青,你终于闹够了。我是畜生,但是你们又是什么。你和香川照之的事,
我一清二楚。筱兰花和小宁波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太太和开耙师傅毛大的事我更一
清而楚。我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我最喜欢的是你。
花青听着宋祥东的话。宋祥东平时是不太说话的,现在他却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走到花青的身边,跪了下来,他跪着抱住花青的双腿,手在花青的屁股上摸索着。
而他的脸,就贴在花青温软的小腹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哭腔,他开始哭了起来,
开始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绵长的哭泣。宋祥东说,我是畜生,但是我放过了你,我
就是一个还有点良心的畜生。我在桥头上看到洗青菜的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成
为我的人。但是宋朝竟带来一个什么香川照之。香川照之抛弃了小昌,那么他又算
得了什么好人。宋祥东的眼泪,把花青的旗袍给打湿了。花青终于垂下手去,抚摸
着宋祥东的头。宋祥东是个畜生,但是这个畜生最喜欢的,却是她花青。
宋祥东说,我不想做什么维持会长,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我要让日本人全部
遭殃,我也可以对得起救命恩人卞北方的嘱托了。不过你不用再骂我是畜生,我本
来就是半个男人,或许半个都不是。我有那么多钱,但是我比一个讨饭的还要可怜,
因为他还可以在讨饭婆面前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而我却做不成了。你说我是不是
很可怜。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像一个男人,你知道的。现在
我告诉你的是,日本兵虽然在一夜之间全被打死了,但是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所
以花青,我这条老畜生的日子并不会很长了。
宋祥东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话就像他的眼泪一样,在花青面前的地上四处流
淌。花青的手仍然落在宋祥东的头上,她轻轻地拍着宋祥东的头,像在拍着一个孩
子,让他早些安睡。花青后来离开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说,谁都没有错,是上天
错了,上天不应该让我嫁到宋家的。花青说完走出了宋祥东的房间,而宋祥东仍然
跪着。花青走出门去,关上门。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游荡,她站在天井里,
看到冬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了。冬天说,花青,我马上就到了,我马上就来到宋家
台门了。花青转到了后院,她上了藏书阁,她上了破败的楼梯,她看到了楼上飞扬
的灰尘,和堆在楼板中间的一堆旧书。她想起了和香川照之在旧书边上曾经做过的
一个旧梦,她的眼泪就再一次落了下来。落在那些阵旧的书上,落在那些阵旧书上
的阵旧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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