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宋祥东老爷善后
一九四三年的雪夜是宋家开始在东浦镇没落的雪夜。尽管宋家还是有那么一些
产业,比如酒作坊,比如米行,比如种植着大麻的土地,但是一座台门的焚毁和倒
塌,伤了宋家的元气。花青站在废墟前,看着远处的乌毡帽们忙碌着。他们显然是
有些热了,所以他们每人都脱了一件衣裳。然后,其中一顶乌毡帽叫了一声,他说,
找到了。
这个时候,聚到宋家台门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他们的脸上挂
着淡淡的笑容。段四皱了一下眉,段四对宋家的人说,你们走吧,你们去酒作坊休
息一下,你们先离开这儿。宋家的人,开始向宋家开的酒作坊进发,他们背着宋朝
离开了。花青没有离开,花青说我要留下来。太太也留下来了,太太说,宋祥东自
己也不会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下场。花青说,错了,他一定是想到的,但是他没想
到会等到一场大火。段四像兔子一样跳向了那堆废墟中,段四在那儿站了很久,然
后他又像兔子一样跳了回来。段四轻声对太太说,太太,烧焦了,像一截木头。太
太唔了一声,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段四又轻声说,太太,头没有了,老爷的头是
被人先割下的,然后,台门才起了火。太太愣了一下,她看了花青一眼说,花青,
我们走吧。我们去酒作坊。
花青终于又闻到了酒的香味,听到了酒作坊里的号子声,看到了那么多的白米
饭,被摊在竹编的席子上。花青就在酒的气息里穿行,花青想,把自己浸到酒里去,
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宋家的人在酒作坊的几间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宋家的人,要重
新开始一种生活了。福寿堂的黄癸初已经来了,他看了宋朝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开
始开药。他给宋朝给了几付中药和一盒福寿堂自己配的药膏。花青问这个瘦弱的小
老头,花青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小老头抬眼看了花青一眼,笑了起来。他说没什么
事的,只是脸被烧坏了而已。他又不是女人,女人破相,就完了。黄癸初后来整理
了一下药箱就离开了,剩下花青在发呆。花青想,男人破相,也会痛苦。而这个昏
倒的男人,是因为救了一个女人的性命而破相的。如果她想要偿还什么,那么就只
能是一生。但是,她已经和香川照之了,所以宋朝会排斥她。而且,她其实是宋朝
的三妈。
一九四三年的这场大雪中,发生了足以让东浦人议论上一年的大事。那个叫宋
祥东的老爷,被烧焦了,而他的头却没有烧焦,挂在河埠头的那根黑色的木桩上。
没有人去把头取下来,只是站得很远地观望着。段四恭敬地站在太太的面前,说有
人看到了,头就挂在河埠头的木桩上。太太说,那我去看看他,等我走了以后,你
再让人把他的头拿下来,你再让人把他的头安到他烧焦了的身体上去。太太后来就
去了河埠头,就站在了那根木桩不远的地方。花青也站在了太太的身旁。宋祥东的
眼睛没有闭上,他的表情,似乎还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花青看到宋祥东的目光,
向着一条河沟的远方张望着。遥远的地方也是河,河在河的远方。那是花青来时的
一条水路,花青也常常倚着木桩望着远方的。
花青和太太站了很久。青石板路街路上中间的一部分已经被踩得乌七八糟了,
而边上仍然是白色的米粉样的雪。太太说,花青,你知道是谁干的吗。花青说,我
知道的,是日本人。太太说,我想也是日本人。花青没有说话。太太又说,宋祥东
迟早有这天的,他害过那么多人。花青仍然没有说话。太太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她
的声音变成了哭腔,她说花青但是不管怎样,他的心里也是苦的,再说他是我们宋
家的当家人。花青认同了太太的说法,她看到太太在说话的同时,腿一软,跪了下
去。
太太久久地跪在那根木桩前。太太对着木桩说话,太太说,我们会给你厚葬,
想要烧一些什么给你,你就托梦给我吧。太太说,以前的事,你做得太绝,下辈子,
你多做一些好事吧。太太还说,宋朝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忍了那么多,也难为你
了。你没有对我下手,也难为你了。花青就在这时候愣住了,花青把太太刚才跌落
在雪地上的话,重新翻捡了一遍。宋朝不是宋祥东亲生儿子,宋朝不是宋祥东亲生
儿子。也许宋祥东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没有用的男人。太太伸出手来,拉了拉身
边花青的衣襟,说花青你跪下吧。花青想不跪的,但是想了想,最后还是跪下了。
花青听到宋祥东好像笑了一下,花青就抬起头,看着高高的云层。宋祥东的笑声,
好象是从云层里跌落下来的,那么遥远。
花青看着宋祥东的眼睛,宋祥东的眼睛说话了,宋祥东的眼睛是对花青说话的。
宋祥东说,花青,结束了。
花青就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我是宋家的老爷,但是我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花青又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幸好我没害过你,我是畜生,但是我最终还是没害你。
花青再说,是谁害了你?
宋祥东的眼睛说,花青,我想起我在桥上看到你在河边洗青菜的样子了,一年
过去了,可惜我再想看,也看不到了。
花青的声音提高了,她仍然对着木桩说话。她对着木桩说话让太太吃了一惊,
太太说,花青你怎么啦。花青没有理睬太太,她青着一张脸,再一次对木桩说,谁
害你的?是日本人害你的吗?
宋祥东的眼睛就叹了一口气,宋祥东的眼睛说,别问谁害我的了,是日本人让
人来害我的,不过谁害我都一样,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花青说,那么日本人派来的这个人又是谁?
宋祥东的眼睛不再说话了,他看着一条河的远方。很久以后,他的眼睛才说,
花青,花青我要走了。然后,宋祥东的眼睛就合上了。太太的身子开始颤抖,她听
到花青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说话,她看到宋祥东的眼睛突然合上了,她的目光就开始
散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这时候段四站在了花青的身后,他默默地拉起了太太,
把太太背在身上。然后,他快速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远去了。
花青跪了很久,天有些冷,所以她的脸都冻红了。段四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身后,
段四去取下了挂在黑色木桩上的宋祥东的头。段四把头放在一只木头盒子里,段四
把盖子盖上了。段四说,三太太,我先回去了。家里,正请了木工在做棺材呢。花
青仍然跪着,雪天的黄昏来得早,灰朦朦的一片。花青就跪在灰色中。等到东浦街
上的人家,都点起了红灯笼的时候,她才缓慢地起身向酒作坊走去。花青看到空旷
的场地上,堆着一些木料。木料散发出木头的气息,几个木工就在木头的气息里,
用刨,用锯,用斧,用棺材钉,构筑着一具棺材。木工们都穿得很少,他们在灯笼
的光芒下开夜工,他们的身体因为运动着的缘故,散发着热气。花青看到了一个叫
胡运的木工,他正在挥舞着斧头,他的斧头迎向木头,木屑溅起来,木头发出了一
阵阵的惨叫。胡运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木工,但是花青没有和他打招呼,她一点也
不想和胡运说几句话。
停了一天的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花青站在漫天飞舞的雪中,
她想,要是雪把我整个人都盖起来了,那么,我就不愿意再醒来了。这时候有人在
叫她,很轻的叫声,花青,花青。花青转过头去,花青轻笑了一下,花青看到了小
昌,她站在雪地中,穿着红颜色的和服,两只脚并拢在一起。白色的雪就在红色的
和服旁飞舞着,小昌说,花青,我来看你,知道你没事,我放心了。小昌的声音从
雪的缝隙里钻过去,小昌的声音被花青伸手握住了,握住的是一大把的温暖。花青
又笑了一下,说,该来的总会来的,该去的正在去着。小昌,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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