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卞北方一起买醉
宋祥东是三天后被送到不远的多端山上的,山上的积雪一点也没有化,相反每
天都会有一段时间下一场或大或小的雪。把宋祥东送上山是一件艰难的事,八个抬
棺材的抬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棺材抬到山上。宋朝的脸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一
双眼睛。他去为宋祥东扶棺。太太也去了,她有了咿呀的哭声。管家段四一手张罗
的丧事,道士请了好几班,把酒作坊好好地热闹了一番。花青没有上山,花青的一
双脚钻进被窝里,身子却靠在床背上。她听着道士们制造出来的锣鼓的声音,想,
这是宋家最后的热闹。
好象一切都开始平静下来了。没有人再提起宋祥东,也没人愿意提起宋祥东。
宋祥东像东浦镇上一条陈旧的乌篷,驶离狭窄的河沟,已经驶得很远了。宋朝会一
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整个身子都裹着棉被,他喜欢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冬
天的太阳,并没有多少暖意,加之有风一次次的光顾,所以宋朝不太可能靠无力的
阳光取暖。宋朝只是想要坐在天空下而已。酒作坊的生意出奇的好,元红酒源源不
断地销了出去。太太就让段四帮忙打理酒作坊,太太说,你是宋家那么多年的管家
了,现在,你帮帮我吧。段四没有帮太太,段四很为难地告诉太太,他要去上海了,
他想到上海找事情找。段四说,他的一大家子都已经到了上海。太太最终没有留下
段四,太太给段四一笔钱,段四没有拿。段四说太太,我不能在宋家有难的时候,
拿你们这笔钱的。段四最终没有拿钱,他是从河埠头乘上乌篷出发的,他要到绍兴
去乘火车。在上乌篷船以前,他对着那根黑色的木桩磕了几个响头。当他抬起头来
的时候,额头上有了血丝,眼眶里有了泪水。
一个优秀管家离去了,他离开了日益萧条的宋家。段四离开的时候,花青一直
都看着段四的背影。段四回了一下头,他对花青笑了一下。花青开始扳着手指头计
算自己和段四之间,一年之中的对话一共有多少句。她算了很久,也没有精确的数
字,她只知道,全部加起来就那么寥寥几句而已。段四走了,花青却经常出现在酒
作坊的角角落落。有时候花青是和太太一起,在酒作坊里巡行的。有时候花青是一
个人去的,花青喜欢一个人的游荡。她会把脚抬起来,踩住路边的一只坛子。或者
是蹲下身来,抚摸着那些陈旧的制作粗糙并且已经不用的60斤装的花雕坛。花青那
天选择在一个坛子坐了下来,坛堆上还有着若隐若现的积雪,花青就对着那些积雪
发呆。后来花青看到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这个人越走越近了,这个人腿上绑着绑腿,
这个人穿着粗布制服,腰间系着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支笨重的短枪。花青就把目光
停留在短枪上,短枪乌亮,有着厚重感觉,但是枪管却有些长。花青就想象着一粒
子弹经过枪管,呼啸着在风中穿行的样子。花青还看到了枪柄上系着的一块红布,
像是萝卜的一个缨头一样。然后花青把目光移到了这个人的脸上,这个人浮着笑意,
牵起了眼角细小的皱纹。这个人不很年轻了,但是绝对不老。这个人说,还记得我
吗。花青的屁股离开了坛子,她站直了身子拢了拢头发。她说,记得。她又说,你
曾经被我和筱兰花灌醉过。她还说,你是卞北方。她本来想说,你化成灰我也认识
的,便是她突然想到了宋祥东已经真的化成灰了,所以那句话在她的舌头里翻了一
个跟斗,又忍住了。
卞北方就和花青并排在酒作坊里走着,他不时地吸吸鼻子,闻着被风吹来吹去
摇摆不定的酒香。他们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卞北方
好几次望望花青,花青却没有看他一眼。他们在酒作坊空旷的场地里走了一圈,再
走了一圈,一直走了好几圈。
卞北方终于说话了,他是看着花青的脸说话的。花青的脸,白而干净,与路边
的积雪相映成辉。卞北方说,我知道宋家的事了。
卞北方说,我是队伍上的人,我们全歼了东浦镇上的日军。
花青说,我知道的,宋祥东说他算是对得起你了,那么,是不是你让宋祥东给
日军送的花雕。
卞北方说,不是的,我只是对他说,让他想办法帮助队伍,他答应了。
卞北方说,他把计划告诉了我们,然后让我们在半夜攻打日军的军营。
卞北方说,我知道筱兰花也没有了,香川少爷也没有了,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
战争,很残酷。
卞北方说,我知道宋家的一场火,知道宋家的火是日本人放的。我还知道,杀
死宋祥东的是段四,他领了日本人的赏金,已经跑了。
花青的眼前,立即浮起一个叫段四的,眼睛里永远布着血丝的管家。她没有多
少感到奇怪,她一直在猜着究竟是谁割了宋祥东的头。现在,她知道了,是段四。
宋朝向这边走来,他的脸上仍然缠着纱布,他的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他的手里,
捧着一只花雕坛子。坛子上,画着的是《精忠报国图》。这是他画的其中一只。花
青看到一个叫岳飞的人,跪在地上。一个女人,在他的背上刺着字。宋朝捧着的不
是一只坛子,捧着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花青的脑海里,就浮起了宋朝的时候,一
个将军奋战沙场时金戈铁马的场面。宋朝看着卞北方,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
里充满着敌意。敌意像一把磨得风快的刀,呛啷啷地发出了金属的声响。宋朝从他
们身边走了过去,走路的时候,他一瘸一拐的。花青说,宋朝。宋朝没有理他。花
青又说,宋朝。宋朝还是没有理他,宋朝走出去很远了。卞北方笑了一下,对花青
说,花青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很在乎你,他的心里装满了你。
花青说你怎么知道。
卞北方说,只要看一下眼神就知道了。
花青说,你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卞北方说,如果两情相悦,那一定是好事。如果不是两情相悦,那么我就说不
好了。不过,要做到像他那样,恐怕很难。因为我听说,他是抱着丢掉生命的危险
从火中把你救出来的。你的生命,是他给的。
卞北方又说,换成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花青说,如果是我心爱的人,我愿代他去死。
卞北方说,那么,宋朝呢,你愿为宋朝死吗。‘
花青没有再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花青说,别说这些了,说这些是说不清楚
的。
卞北方就不说这些了。卞北方说,那么,你陪我喝花雕酒吧,我想再醉一次。
花青点了一下头,说,好的。花青就陪着卞北方喝酒,花青让吴妈在露天的小场子
里放一张小方桌,然后一小坛10斤装的花雕就端了上来。他们没有下酒菜,他们只
有一坛花雕,两只酒杯。雪没有融化,雪在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个包围圈的样子,
雪看着两个年轻人喝酒。风踩过雪的身子,来到桌子旁边。风中就有了雪的气味。
太太和吴妈他们站得远远的,她们站在屋檐下看着两个年轻人对坐在桌子边上。
两杯酒端了起来,相互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两杯酒在响声过后,穿过了两
个温热的喉咙,并且顺着喉咙下滑。
卞北方说,你今天会醉吗。
花青说,会的,一定会的。
卞北方说,那么我今天会醉吗。
花青说,会的,一定会的。
卞北方说,你觉得人生可笑吗,比如你嫁到宋家,比如我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
去。
花青说,是的,一定是的。人生如果不可笑就不叫人生了。
卞北方说,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开走了,我们要去柯桥驻扎,东浦不用驻扎了。
东浦,会变成一座没有兵的小镇。
花青想了好久,她的眼波流转,替卞北方斟了一杯酒,然后她端起了酒杯说,
如果我想投奔你的队伍,你会收下吗。
卞北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种稍纵即逝的欣喜。卞北方说,你来柯桥找我吧,你
坐乌篷船来。
花青说,那你等着,我来投奔。
卞北方说,那我等着,等你投奔。
坛子里的酒在一点点少下去,两只坛子都画着观音,一模一样的观音,是宋朝
的杰作。观音坐在莲台上,面带笑容,观音在笑容中说,你们两个醉人。观音的笑
容刚刚隐去,就看到了两个年轻人嘴角漫出了酒水,他们都把头伏在了小方桌上,
他们的手挥舞起来,一只坛子滚落在地上,发出了暗哑的声音。观音惨叫了一声,
在地上碎裂了。
吴妈站在太太的身边,吴妈想要走过来收拾一下。太太的手伸了出去,挡在吴
妈的面前。太太说,你不要过去,他们自己在寻醉,你过去了,他们会不畅快的。
吴妈说,可是,他们会着凉的。太太说,你拿两床薄被过去,盖在他们的身上。
花青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薄被,看到同样伏在桌子上的卞北方也盖
着薄被。她看到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立着太太。花青看到太太时,就笑了一下。花
青笑起来的时候,脑袋很沉,有些疼痛。
卞北方后来离开了宋家,卞北方悄悄地走了。花青没有看到卞北方离开的样子,
她只是听阿毛说的,阿毛说,卞北方走了。阿毛说,卞北方走了。阿毛一共说了两
遍,她是怕花青没有听到。花青笑了,说卞北方当然会走,他是队伍上的人。阿毛
说,小昌来了,小昌就在酒作坊的外边着着。花青说,你让她进来吧。
小昌出现在花青的面前,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她穿着旗袍,穿着一件我
淡黄颜色的旗袍。小昌的皮肤呈现出惊人的白,白得让人心生爱怜。花青说,小昌,
你穿旗袍很好,比你穿和服时要好多了。小昌说,那我以后就常穿旗袍吧。花青想
到了常穿旗袍的筱兰花,脸一下子白了起来,说,你不要老穿旗袍,你是日本人,
还是多穿和服吧。小昌幽幽地说,但是我以前对你太不好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时,
我说你不懂规矩。
花青一下子愣住了,她的汗毛直直地竖了起来。她看了看天,天上阴阴的,是
那种铅一样沉闷的颜色。也许不久以后,又会降临一场雪。花青的声音,颤抖起来,
像是一条波浪线一样。花青说,你怎么说我不懂规矩了?
小昌的手指间突然多了一支烟,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色。她抽烟的姿势
和筱兰花一模一样。小昌悠悠地说,你忘了,在廊檐下。
花青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花青说,你是谁。
小昌没有说她是谁,小昌只是哼起了一段越剧的旋律。她在花青身边走路,她
边走边微仰着头向着空中喷出烟来。一支烟,慢慢在她的手指间燃尽了。而花青直
直地站着,像一根木头一样。小昌说,花青,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觉得我
是一个无义的人吗?花青没有回答。小昌又说,花青,我的一生那么短,你说我苦
不苦?花青仍然没有回答。小昌的声音变得凄励起来,小昌说,花青我问你,我得
罪了谁,要让我如此的下场。小昌走到花青的身边,她伸出手拧住了花青脸上的皮
肉,然后她用手轻轻拍拍花青的脸笑起来。花青感到了小昌手上的微温,这让她略
略放下了心。但是小昌,居然那么流利地说着中国话,居然那么知底知细地说着这
些话,让花青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宋朝突然出现了,宋朝站在小昌面前,对小昌大
声喊着,筱兰花,你回去,你不要来缠人。
小昌跌到了,脸色惨白地跌到在地上。花青忙上去抱住小昌,说小昌你怎么啦。
小昌喘着粗气,无力的样子,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刚才怎么了。我只感到有
个女人一下子抱住我,刚才一个男人大喝一声,这个女人又推开了我。花青说,那
个女人,一定是筱兰花。花青说完就抬起头,对着天空说,二姐,都已经这样了,
你别来烦人好吗。我替你烧纸,我今天晚上就替你烧。
晚上,一堆火的颜色,在酒作坊的空地上跳跃起来。花青站在那堆纸钱前,看
到纸钱在火中卷起边,烧成灰,被风吹散。花青的脸上,闪动着火苗映起的红光。
花青后来回到了屋里,她的床上,睡着小昌。小昌在等着花青,她的笑容显得有些
苍白,她正在喝着一碗浓浓的姜茶。姜茶冒着姜的气息,冒着热气,把一个房间给
填满了。小昌看着花青,说,花青,我叫你姐行吗?
花青点了一下头说,行,你就叫我姐吧。
小昌说,我不想回日本了,我要留在东浦。
花青说,那你就留下来吧,留下来有你喝的花雕呢。
小昌说,你说许多东西变来变去,是不是命中注定。
花青说,是的,若不是命定的缘,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小昌说,我寂寞,东浦也寂寞,东浦只有酒的气息,飘来飘去的。
花青说,那我给你许配给一户好人家,我用花雕作嫁妆。
小昌说,我不要嫁,我只要一个人过就行了。我只爱着香川。
花青说,但是香川不爱你。你何苦。
小昌说,他不爱是他的事,我爱他,是我的事。
花青说,你会慢慢不爱的。
小昌说,不会的,他葬在我的心里了,我亲手为他在我心里竖了碑。
花青说,你真傻。
小昌说,女人都傻的,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好,女人都比男人傻。
花青说,等你的心静下来了,你还是回日本吧,日本有你的家,有你的爹和娘。
小昌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陪着香川的灵魂。他的灵魂,在东浦的河上
漂着。像东浦的一场飘来飘去的大雾。
花青说,小昌,我怎么会认识了你。
小昌说,姐,你抱抱我,我有些冷。
花青抱住了小昌,花青拍着小昌的背,嘴轻轻咬了咬小昌的耳垂,嘴里涌动着
热气,热气中夹着几个字:小昌,我喜欢你。
小昌说,姐,我也喜欢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花青说,像什么?
小昌说,花雕。
小昌说,你就像花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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