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
花青找来了一只皮箱。她往皮箱里胡乱地塞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她的所有衣裳,
几乎全都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令她可惜的是筱兰花衣柜里那么多美丽的旗袍,也像
一只蝴蝶跌跌撞撞扑进火海一样,没有了影踪。花青在皮箱里装着一些东西,都是
临时赶做出来的。宋家没有以前那么有钱了,但是有钱人家的底气还在,在布行出
入的时候,仍然会眉也不皱地买下一块布。花青把皮箱放在床边,她自己也坐在了
床沿上。她想,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了,她开始怀念一只青花瓷瓶,那是寂寞的一
只瓶。如果瓶也有男女之分,那么,那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在一场大火中也不
见了,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忧伤,被压在了砖石之下。
花青推开了房间的门,花青的房间其实是酒作坊的一间仓库,她就在仓库里生
活。花青从仓库里走出来,走在暖暖的太阳光下。雪正在融化,雪融化的时候,发
出滴滴答答烦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是细碎而绵长的,像雨,又不是雨。因为雨是安
静的,而融雪的声音并不安静。太阳光让花青感到刺眼,她的眼睛几乎被刺得流下
眼泪了。她在寻找着宋朝。花青说,宋朝呢,太太摇了摇头,吴妈摇了摇头,阿毛
也摇了摇头。花青又说,那么宋朝去哪儿了,我要找到宋朝,我有事要和他说。她
们仍然摇了摇头,她们都没有问花青为什么要找他,她们不愿问。她们站在软软的
太阳光底下,站在雪融化的声音中,身子骨有点发懒。
花青不再问了,花青开始自己寻找。她找遍了酒作坊,没有。她又去东浦的街
上找,仍然没有。去米行找,也没有。花青找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找到。花青就
去了太太的房里。太太也住在仓库里,太太站在仓库的门口对着花青笑,太太说,
你不用去找宋朝了,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找他干什么?花青说,太太我想
走了,我想投奔卞北方,我不如和他一起去枪林弹雨里钻,那样的话活得痛快,死
得也痛快。太太说,我知道你要走的,宋家不会留得住筱兰花,也不会留得住花青。
宋家留得住的,只有我一个人。花青说,太太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会难受。
太太就笑了一下,伸出手摸摸花青的头发。太太说,傻孩子,你真是傻。花青说,
太太你能给我剪一下头吗,就要去投奔队伍了,我想剪成清清爽爽的短发。太太说,
好的,我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剪刀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剪头发的。
太太找来一块白布围在花青的脖子上。
太太找来一只脸盆,调好了温水,把花青的头发给打湿了。
太太用布擦去花青发梢上的水,然后拿起了剪刀。
太太看到阳光落下来,很细碎的,落在花青的头发上。太太的剪刀落了下去,
把头发和阳光一起剪碎了。
太太说,花青你的头发那么乌亮,真是一头好发。
花青就抬起了头,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太太的头发,已经在短短的几天里,
变得半灰半白了。花青的心里就发出了一声哀鸣,像小鹿被猎人打了一枪时的哀鸣。
她听到耳边喀嚓嚓剪子在走动时的声音,剪子的走动会让头发纷纷落下,花青感到
了一阵轻松。花青闻到了自己的头发的气息,头发的气息里揉和着阳光的气息。头
发落在了地上,它们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圆形,花青就坐这个圆形的包围圈里。
太太的手没有停下来,太太说,花青,十年以后,你一定要来看一看酒作坊。
花青说,太太,我一定来的,我的家还是在这儿。
太太说,我为你埋下一坛花雕,十年后就成了十年陈酿,我等着你来喝了它。
花青说,好的,我一定一醉方休。
太太说,你嫁到宋家,刚好一年。一年以后,你就离开了。而我已在宋家生活
了二十多年。
花青说,那是命中注定我是漂泊的命,不过,我会回来的。
太太没再说话,花青也没再说话,只有剪刀在说话,剪刀说,喀嚓嚓,喀嚓嚓。
剪刀后来也不说话了,因为太太又调好了一盆温水,太太又替花青洗头了,洗去那
么多的碎发。太太替花青把头发擦干了,太太围在花青脖子上的白布给拿掉了。太
太拿来一面圆镜,递到花青的手上。
花青看到一个短发女人的笑脸,在镜子里呈现出来。短发女人的脸稍稍显得有
些变胖了,但却精神了不少。花青一直举着镜子,对自己说,这就是自己。这就是
宋家的三太太,马上,她就要离开宋家,投奔一支队伍了。
花青离开酒作坊的时候,拎着那只皮箱。花青对太太说,我今天一定要走了,
如果找不到宋朝,你就帮我说一下,你就说,十年后我一定还会来见他的。太太说,
好的,你去吧。花青又和吴妈说了,花青笑着说,谢谢你替我搓过背。吴妈也笑起
来,拿手盖住自己的嘴笑着。花青说阿毛,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阿毛的脸
上撑起两朵红晕,阿毛说,我不嫁,我要留在宋家。花青刮了一下阿毛的鼻子说,
你这不是真心话。阿毛的脸就更红了。然后,花青拎起皮箱,离开了酒作坊。她离
开的时候,拢了拢头上的短发。短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少许的水。
花青走在青石板街道上,花青想要去和小昌辞行。在快到小昌租往的小阁楼时,
她突然停住了,她突然不想再去找小昌了。她想,不如悄悄离开,如果十年后小昌
还在,那么她可以见到她。如果不在了,那还不如不要分别。花青这样想着就折了
回来,折回到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边,她看着那根黑色的木桩,她曾经一次次靠
上去的木桩,曾经挂过宋祥东头颅的木桩。这时候,花青看到一个背着斧头和刨、
锯的男人,戴着一顶乌毡帽向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胡子却很
长时间没有刮了,他的眼角还挂着几粒眼屎。男人穿着一件青黑色的陈旧的棉袄,
肩头的地方已经泛出了微微的白。他的背有些驼了,尽管他还那么的年轻。他走在
冬天的风中,有了缩头缩脚的味道。他从花青的身边走过,看了花青一眼,又继续
向前走去。他已经认不出一个剪成短发的女人了,而花青却是能认出他的。他曾经
是花青要好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运。花青笑了一下,花青想,这是一个生命中的
过程,胡运是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一棵江南的草。而宋朝是江南的一棵树,香川照之,
是从日本被风吹来的一粒葡公英。
花青等着乌篷船在埠头出现,她把皮箱放在了埠头边上。以前埠头的乌篷是很
多的,今天却很长时间没有来一条乌篷。花青开始想宋朝,宋朝,他去了哪儿呢。
花青的心就那么动着,像她面前的河水那样,动着。后来花青拎起了皮箱,花青加
快了步子,花青想,宋朝一定是在这儿,一定在这儿。花青拐进一条小弄堂,没几
步远,她就看到了宋家台门的一堆废墟和废墟上站着的宋朝。
宋朝站在以前西厢房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一台刚刚挖出来的烧得不成样子的留
声机,他的身边还有许多的黑色的坛坛和罐罐,像历经风霜的老人一样。宋朝已经
醉了,是那种烂醉的样子。他的头就那么勾着,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拎着一坛花
雕的坛口。坛里有少许酒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花青的嘴角边,也淌着
酒,胡子上,也沾着闪亮的酒液。宋朝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已经完全散乱了,
他看到了一个剪着短发的清清爽爽的女人,女人手里还拎着一只皮箱。女人的目光
中,有一些爱和怜,有一些错乱的说不清楚的感情。女人看着宋朝那张凹凸不平的
脸,那是一九四三年落雪的冬天一场大火的纪念。
宋朝大着舌头说话,宋朝说你是谁?
花青说,宋朝,我是花青。
宋朝很暗哑地笑出声来,宋朝说,你不用骗我,花青的头发很长。
花青说,花青的头发被太太剪短了,花青剪短头发,是为了去投奔一支队伍。
花青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穿粗布军服的人出现了,他的腰间没有系
皮带,更没有佩枪。他只是站在了一旁,看着花青和宋朝。宋朝也看到了他,宋朝
又暗哑地笑了笑。宋朝含混不清地说,队伍是谁,队伍是不是就是他。宋朝说完,
指了指花青身边一个穿粗布军服的男人。
花青皱了一下眉头,对那个男人说,卞北方你怎么来了。卞北方说,我是来接
你的。花青说,我自己会去柯桥的,我不用你接。卞北方说,但是我已经来了。花
青就没有话说了。花青对宋朝说,宋朝,我是花青,我要走了。
宋朝的嘴角又溢出一些酒来,他手里拎着的那坛花雕,也从坛口流出一些酒来。
酒就洒在了废墟上,花青知道,这儿是西厢房的位置,是筱兰花常来坐坐的位置,
是香川照之摇动留声机听《樱花之恋》的位置,是宋朝画花雕坛子的位置,也是她
花青学画的位置。宋朝很凄惨地笑了一下,宋朝的笑容,像冬天里的一阵风,有着
一丝丝的凉意。宋朝说,花青,你留下来,你留下来好吗,和我一起画花雕。花青
突然觉得自己酸了一下,不知道是心酸了,还是胃酸了。她把皮箱放下来,手轻轻
地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因为宋朝的话一说完,她就发现自己的小腹,被人踢了一
下。一颗幸福的子弹,击中了她的灵魂。她在阳光底下埋下了头,吐出了一大口的
酸水。她又听到了宋朝的声音,花青,你能留下来吗,留下来和我一起画花雕。卞
北方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她,卞北方什么话也没说,他在等着花青跟他离开,或者是
对他说,卞北方你一个人走吧,我不想走了。
这时候,一个叫小昌的女人,悄悄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小昌穿着红色的中国服
装,一件缎面旗袍,是那种嫩而鲜的红,像一盆燃烧着的炭。竖着的领子,做工精
细的盘扣,弧形的下摆和线条很好的开叉。缎面上绣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让花青想
到了一个远去的人。小昌站在阳光底下,她看到废墟上那些断墙残垣间的残雪,那
升腾着的看得见的地气。小昌看到一个手捧小腹的女人,一个挺着腰的叫做卞北方
的北方男人,一个喝得烂醉的江南男人。她听到宋朝大着舌头的话,花青,你留下
来好吗,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画花雕。于是小昌接下了这句话,小昌说,我也能留下
来吧,让我留下来吧,我想学画中国的花雕。花青看到小昌把两只手搭在小腹上,
两条腿并得很拢,膝盖微屈着,很典型的日本女人的姿势。但是,小昌的脸上呈现
出迷人的微笑,两个浅显的酒窝,和脸上雪白的皮肤,淡淡的眉毛,让花青觉得小
昌是一朵废墟上的花朵。
花青一抬头,感到阳光就要把她给融化了,融化成水她也会流到废墟底下,并
在春天的时候托着一粒草子向上生长。这让她想起了轧棉花的爹娘,他们轧的是温
暖的棉花,他们的身上和头发上总会沾上许多棉花的碎屑,他们是东浦镇的平头百
姓,是一个叫花青的女人的爹和娘。花青想到一年前的冬天她出嫁的前夜,坐在自
己家的木桶里。娘在往桶里加着温热的水,而现在,一年过去了,她她经历了一户
宋姓人家的起落,经历了自己人生之中的起落。小昌突然说,宋朝,你手中拎着的
是一只什么坛子。宋朝就把手举了举,举的过程中,又有少许酒从坛口流了出来。
花青看清了,那是《精忠报国图》四坛花雕里的一坛,一个叫岳飞古代将军,在风
波亭上感受着风刀的侵袭。那是用沥粉装饰起来,并且贴金勾勒出来,有了一种炫
目的美丽。花青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又有人踢了一下她的小腹,令她又
对着残墙断垣吐出一酸水。他想起了破庙里的情景,想起了藏书阁的情景,她的脸
就红了起来。花青抬不起脚步来,她不知道要跟着卞北方离开东浦前住柯桥,还是
留下来和宋朝一起画花雕坛子。她不知道该和两个男人中的谁告别,她只看到微笑
着的小昌,看到守候着她的卞北方,看到一个烂醉的男人,打了一个充满酒味的酒
嗝后,软软地像一瘫泥一样倒了下来。手中的花雕坛也跌落在地上,从坛口汩汩冒
出许多酒来。
花青感到累,累得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却仍然看到一年前的冬天,她把一只
脚伸进温热的水中,然后另一只脚也伸进了水中,她就把自己整个地伸进了1942年
东浦镇的冬天……(1502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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