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兰。” 回答他的,是一室的静谧。狄云涛瞅一眼整齐的床铺,叹一口气,转身步向 书房。 每遇烦心事,海兰总会躲在被窝中或书房里,埋头大写她的爱情故事。 轻轻推开门,果然,他的平凡小女人正在猛爬格子,头垂压在左臂上,全身 瘫倚著书桌,如往日一般,慵慵懒懒地动著笔,在纸上画著鬼符。 他慢慢走过去,静静地站在她身後,静静地望著埋头写书的她,静静地—— 如同平常一般,他端坐一侧埋头公事,她斜瘫一边懒洋洋地画符。 一切一切,如同往日一般模样。 只是,那壁上的挂钟如同以往般滴滴答答,此刻听来却让人心烦,嫌它扰了 一室的静。 嘶——不留情面地再扯烂一页上好的稿纸,海兰将头枕在手上,将笔甩到一 旁,发呆。 明明没什麽嘛! 一个大美女而已,许是狄老大的妹妹呀!值得怀疑东又怀疑西吗?没用的笨 猪! 嘴一抿,嘶——再丢掉一张纸,头又枕在臂上,发呆。 真的没什麽嘛! 朋友久不见面,抱抱又有什麽?平平常常一小事嘛!该死的猪脑袋! 嘴一抿,抬起头,手扯住一页纸—— “别再撕了好不好?”熟悉的气息笼住她全身,暖暖的大掌覆住她扯纸的手。 “呃,狄老大,谈完啦?”一回头,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如同往日一般。 “嗯,我安排她在客房休息。”他小心而仔细地审视她,“介意吗?” “什麽话,狄老大!”她一掌猛地拍在他左胸口,引他咬牙一抽气。 这小女人,报复的成分一定是有的! “海兰,不早了,回卧室睡去了。”他揽腰一搂,稳稳地将她抱起,动作如 同往日。 “可我今天还没玩过你的电脑耶!狄老大!”她扬起一脸谄媚的笑,一如往 日般同他好商量。 “不准!又想偷溜进成人网站是不是?”他俯首轻咬她的鼻,引她不满地皱 眉抗议。 他低低一笑,抱著她往卧室步去。 “喂,老兄,本姑娘已经二十有七,为什麽不准进成人网站?”抡拳敲敲他 的胸,不满他眼高看人低。 “哦?是吗?我还以为你才芳龄七岁!看看你,哪里像二十有七的‘大人’ 了?”他将她压在床上,狠狠地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恶意地嘲笑她的“一片 平坦”。 “狄——狄——”她如同往日般红了眼珠子,双手抱住他颈项往下拉,狠狠 地亲向他的鼻。 “呵呵,你不是小孩子吗?”他大掌制止她乱动的丰躯,“那就证明给我看!” 一时间,满室的旖旎。 春罗帐,挡住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我是私生子。” 静静拥著一生珍惜的小女人,狄云涛第一次向海兰提到了他的身世。 “我母亲——狄宝珠,三十几年前,是香港有名的豪门闺秀,出身高贵,艳 绝天下,一举一动莫不是世家弟子注目的焦点,身为香港房地产大王的独生爱女, 身後有庞大的家业——骄傲,傲慢,她有资格如此。” 海兰轻倚在她所爱的男子怀里,静静倾听他低诉他母亲的一切—— 她眼高於顶,惹恼了一些追求她的富家子弟,在一次豪宴中,有人设计轮奸 了她! 说话间,他微颤,她紧紧反拥著他,给他所有温暖。 “我母亲体弱多病,本是温室中娇柔的花朵,可任凭再怎样娇艳的花,也不 堪风雨侵袭。她被轮奸後,精神便失常,疯疯地在家中喧闹了数月後,才意外地 发现竟怀了孕!” 体弱,怀胎已数月,做不得堕胎手术,只得含恨生下倍受诅咒的他! 海兰想哭,却只依旧紧紧拥著他,听他低诉。原本他一生下来便注定要被抛 弃的,但意外的事发生了—— “她承受不住一切,在生产完後便扯断呼吸罩——自杀加上难产,一条二十 来岁的生命便这麽消失了……” 几番争议,他幸运地被留了下来,因为,他身上至少还流有一半的狄家血脉! “知道了吧?我姓狄,香港房地产大亨狄进九的……但是我……”他没说下 去,因为那个老人—直恨他,是他,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可我一点儿也不了解香港商界啊!”她吐吐舌,“你明知我志不在商嘛!” “是,你志在作梦!”狠狠啃一口她柔柔的脸颊,感激她的体贴。 “我虽活了下来,但依旧背负了无数的嘲讽,一个没爹的杂种、一个不知道 是哪个男人的贱种!” “不要再讲了。”她捂住他的唇,不愿再一次让他受到伤害。 他吻吻她暖暖的手,笑了。 “我咬著牙,努力撑过来了。在年少的岁月里,唯一给我温暖的,是狄家一 个远方亲戚的女儿,小我三岁的朱丽娅。” “然後,你们就——”拒绝去想他和那位性感大美女的恋爱史。 “哪有你想的那麽顺利。”敲敲她乱摇的脑袋,狄云涛笑得苦涩。 不错,在朱丽娅十六岁借住狄家後,他们确是相恋了。在他为学业所逼,超 负荷地努力吸收一切知识时,朱丽娅的出现,带给了他一丝自由呼吸的机会。 当他终於在二十一岁超前地拿到经济系硕士学位之後,他向朱丽娅求婚了。 可面对他的,却是朱氏父母的反对,因为他的身世。 狄进九更是大发雷霆,指著他的鼻头咒骂他,不知是谁的贱种,竟然想染指 朱丽娅纯洁的心灵! 他不配! 一番翻天地覆之後,朱丽娅含泪听从父母安排,嫁入香港另一豪门,成为上 流社会中为数不多的幸运少奶奶。 他,则被一脚踢到了这座大都市,给他的,是刚被狄氏集团收购的一间已临 破产边缘的小广告公司。 狄进九告诉他,除非他有本事将公司搞好,否则,狄家绝不会为他敞开大门! “哇,你的奋斗史——” “蛮艰辛的,是不是?”狄云涛涩涩一笑。 “不是啦,你把鸣远搞大,花了几年?” “搞大?”佩服她的说词,“今年是第十三年。” “佩服!商业天才!”爬到他身上,同他眼对眼,“那麽,我给你十万块, 帮我搞一间公司好不好?”眼里,星光在闪烁,她,抓住了一棵摇钱树! “不好!”扭一扭她耳垂,低低一笑,“你从我这里A 走的钱还少呀!”认 识她愈久,才愈发现她对钱有不同一般的嗜好。 “喂,讲话客气一点好不好!”她不满地抗议,“钱是你自愿给的,又不是 我伸手向你讨的。” “是,你没伸手向我讨,你是直接从我口袋里掏!”玩文字游戏吗? “呵呵,你真不可爱!”泄气地想翻下他的胸膛,他却紧拥著不放。 “说吧,这次她来干嘛?”回心转意,要重拾旧爱?或旧情难忘,放弃一切 前来寻他? 十年多不见的老恋人耶!又是被棒子打散的苦命鸳鸯。 “劝我回香港。”本就不想瞒她。 “回香港?”这才知他原是香港人,突然泄气。 “嗯,狄——他老了,病痛缠身,主持狄氏营道已稍显力不从心,所以——” “希望你回去?” “是。” “哦。” “海兰,我——” “没事啦,你什麽时候走?”好似问他几点钟上班的模样。 “海兰!”他狠狠地抱紧她,不满她的不挽留,“你——” “我?我什麽?”猛地推开他,她坐起身来,“要不然怎样!你会不走?你 会留下来?” “可你——” “我?我什麽?”忍不住抬腿狠狠踢他一脚,“别说你这麽多年来这样努力 拚命是为了什麽?!为了赚钱?嗤,别想骗我。” 心痛,泪光在眼里闪烁欲滴,她却扭头不让他看见,“我能做什磨?能让你 留下来?呵,我才不会自不量力!” “谁说你不能让我留下来?”他猛捶一下床头柜,那股狠劲,让床一阵乱颤。 “谁说?谁会这么说?”两年多了,她早已掏出她所有的骄傲捧在他面前, 而他,总是视而不见。 “我是你的什麽人?我有多少分量?你的公司里有人认识我吗?我的朋友知 道我嫁人了吗?嗤,笑话!我是天上的神吗?” “你!你是我的妻子!”想狠狠地摇晃她,他什麽都给她了啊,只除了—— “是,妻子,我是你妻子,OK?”不想吵,心,早已累了,“我想跟你去香 港,帮我办齐证件。”一头栽进床里,她不再理他,也再也没有力气理他。 “海兰,给我时间,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俯 下身,密密吻著她,他的心也好乱啊! “她”亲自来寻他,狄——扯下脸找他回去,他十几年的拚命,为的就是让 狄——承认他,承认把他留下来不是什麽错误啊! “海兰,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只要给他时间,他会向她证明:这辈子,他要定她了,只要她—— 而“她”和他之间的一切,早已封印进十年前的记忆里。 他,现在只要她——信任他,要她信任他…… 香港,世人眼中璀灿的东方明珠。 它小,大,多。地小,视界大,各色人种多。 淡淡瞥著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瞅著为生计奔忙、来去匆匆的各色人种,坐在 前座,海兰不发一言。 “海兰,等我有空再带你到处逛逛,”狄云涛说。话虽如此,却无一丝确定。 狄——怎样了?十几年前将他一脚踢出狄家大门,此後一切的来往,仅止於 烦人的公务。狄家,他再也没踏入过一步,也再也没见过狄——本人。 偶尔的电话,一板一眼,生疏的语调,只有公务。 “不用带我逛啦!”回过头,她挤挤眼,“只要好心地放一些港币在我口袋, 我会自得其乐啦!”哈,想开一些,就当平白赚一次免费旅游。 “若是不介意,让我陪海小姐一游吧!行吗?云涛。”娇娇柔柔,朱丽娅侧 头望向一旁思念了十三年的情人。 若是狄爷爷早些悔悟该有多好!她和云涛也不会蹉跎了这十数年的时光。青 春不等人,她尽管再注意保养,女人一过三十,老态已渐渐逼上了额头。 “丽娅,别海小姐、海小姐地称呼了,海兰比你小上几岁,你直呼她名字便 好。”狄云涛朝前座的妻子歉意一笑,因为怕狄——反对,他一直没告诉朱丽娅 他已婚的事实。 “可以吗,海小姐?”扬起超凡脱俗的柔笑,朱丽娅也望向前座沉默不语的 女人。 啧,要容貌没容貌、要身材没身材,云涛怎会找她做女友?还是同居女友! 难道因为十三年前自己嫁给他人,云涛心灰意冷之下自暴自弃了? 嗯,她要好好同狄爷爷沟通一下,让他点头允许她与云涛再续旧情。 “随你高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称呼无所谓啦!”海兰淡淡地一笑。 这是她同朱丽娅的第一次谈话。 几日来,一直忙著赶办签证、忙著补齐拖欠出版社的稿件、忙著同家人朋友 打招呼,说她要去香港一游,这期间别打电话到家里,怕有急事,她将狄云涛的 行动电话告诉了家人。 忙来忙去,一直找不到机会与这位美丽娇柔的女子交谈。事实上,也没有时 间,因为朱丽娅一直黏著狄云涛。 而狄云涛为公司工作也忙得焦头烂额,整日忙於调整工作档期、安排他暂离 时的接替人选。 两人各忙各的,那晚未完的谈话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两人不再努力沟通,海兰的心却也平静下来,一切,她不想再去思考,顺其 自然吧!反正已作了两年多的美梦,梦醒,也不必太伤心。 “啊,那好,海兰,等回去向狄爷爷请过安,咱们便去逛购物中心好不好? 香港我住了十五、六年了,熟得不得了。” 朱丽娅俏脸转向心上人,笑得好甜。 “云涛,还记得你刚学开车那阵子吗?每天非载著我到处乱窜,还常迷路呢! 现在恐怕再也没时间陪我喽!”年少轻狂的日子,陪伴云涛的可是她朱丽娅。 “十几年没逛过香港了,恐怕真的不识路了。”虽也常至香港,但却是出差 或中途转机。香港,在他心里,已快成一个遥远的梦。 “我不是说了吗,我熟著哩!喏,你瞧这一条路……”将身子偎依过去,轻 倚著心上人的胸膛,玉指轻点著窗外,她一一细诉香港的变迁。 相依相偎,多美、多动人的一幅“情人图”! 望著後视镜,海兰低头苦涩一笑,不是她的,终究是挽不回来的。收回目光, 她决定闭目养神。 “海兰,海兰,醒醒,到了。”弯著颀长的身躯,将头探入车内,轻唤著一 路无语昏睡过去了的妻,狄云涛满怀的涩然。 几日来,海兰安静得像个布娃娃,好似失了灵魂一般。 他知道,几日来忙著处理返港事宜、忙著调整心情,忙得忘了平日粗枝大叶 的妻子,其实有著一颗纤细的心。 她会不会怨他? 低叹一声,他轻轻将妻子抱出车来,同等候在一旁酌朱丽娅,一起迈向面前 雄伟的主屋。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辛酸、苦涩、压抑全来自它。 它,曾是他的全部。 而今,他,又回来了。 “云涛——” 他摇摇头,示意朱丽娅噤声,恐惊醒了熟睡的妻子。几日来的忙乱,海兰一 直没好好休息过。一切,等她睡醒再谈吧! “小少爷——”大厅玻璃门旁肃立的仆人,恭敬地推开大门,低头施礼,请 他入内。 富丽堂皇的大厅、豪华的摆设、壁上的名画、壁炉中燃起的熊熊火焰,一切, 如他走之前一样,毫无变更。 甚至,厅内中心的皮沙发上坐的那个人——直直的坐姿、不苟言笑的严肃面 容、整齐的装束、浑身的权贵气势,也如同他走时的模样。只除了那人头上新添 的点点银光,如同刀刻的国字型脸上,已显得深刻的岁月痕迹。 他站定,静静迎上老者的视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还知道回来?”老者冷冷一笑,不带一丝乍见亲人的热切,反而带著明 显可见的深深怨恨,“你已经有资格站在我面前了?”冷冷的语调,带著深深的 嘲讽。 多像! 眼前的人多像年轻时的自己! 尽管身上只流淌著一半狄家人的血液,他,依旧像极了自己。 努力压抑内心的潮涨潮落,狄进九故作漫不经心地瞥过眼前男子的全身上下。 他一直偷偷关心著他呀!无论怎样怨他的出生夺走了心爱女儿的生命,他身 上还是流有他狄进九的血! 目光扫到男子怀中拥著的女人,内心一动,“怎麽?舍不得放下她?” “您——”一开口,才知嗓子早已哑,狄云涛眼一热,忙忙闭上眼,努力平 息内心的骚动。 “我什麽?”哼一声,转向一旁的老仆,他冷声吩咐:“阿义,去将他抱的 那个女人送到客房去。嗤,没有一点教养,有睡著来拜访别人的吗?” 奇怪,他喜欢的不是朱丽娅?何时有了这麽一个亲密女人? 一旁的阿义忙走过去,欲接过狄云涛怀中的女子。 “不用了。我先送她回我房间,您——不会介意吧?” “只要你还认识回房的路。”老人头一扭,拒绝去看男子眼中的渴望。 他从小便在怨恨中长大,还渴望亲情!嗤,长不大的孩子! 微一点头,不去想心中的伤感,狄云涛抱著他的女人,脚步毫不迟疑地迈向 楼梯。 他的房间在三楼,不管狄进九再怎样怨恨他,他依旧是狄家的小少爷,生活 上没受过一丝苛待,甚至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 轻轻推开沉厚的桃木大门,眼前,是他在狄家时的卧房,一切依旧,没有半 点的改变,甚至,连床上罩著的黑丝绒床单,也是他所喜欢的样式。 而床单的一角,永远是半掀在枕旁,枕下压的书微露出封面——正是他当年 离开狄家时未读完的那本书! 怎麽可能!狄——会让人精心维护他的房间?! 惊愕,却也不再迟疑,举步进去,将小女人轻轻平放在床上,仔细地帮她盖 好丝被,轻柔地抚去她脸上的发丝,倾身,俯首,印下轻轻一吻。 “好好睡一下。”再凝视沉睡中的海兰,将她的睡姿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给 自己空虚的心灌注勇气。 好半晌,他才悄悄地离去。下楼,去见他恨了三十几年,也爱了三十几年的 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