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升月落,地球依旧依著轨道,慢慢地围著太阳绕圈子;月落日升,海兰依 旧照著平日习惯,漫不经心地过日子。 一切,没什麽不同。 只除了身处之地,现为坐落於香港某一区的豪门大宅,只除了身後的三三两 两的生疏面孔。 其他的,一切照旧嘛! 顺手拍下一朵盛开的墨菊,海兰在偌大的狄家花园里兜著圈子。虽已是初冬, 花,依然红似火。许许多多从无见过、更叫不上名字的花,在这狄家大宅里,热 热闹闹地盛开著,一簇簇、一丛丛,随著轻风,起起伏伏,宛若扭动纤腰飞舞的 彩妆少女,渐渐迷眩了她的眼。 “呵,真该多搞几朵放卧室里。”她喃喃低语,双眼恋恋地紧盯著身前的一 片金灿灿墨菊,舍不得挪开目光。 “海小姐,需要我帮忙吗?”天外飞音,乍然在她身後猛地响起。 她却依旧老神在在地痴望著怒放的-金菊,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捏著墨菊的 圆润右掌,“不必麻烦,阿义伯,这花都是刀疤老李养的吗?” 若说在这大宅院里,住了一个月的收获,除了享尽了口福,啖尽了天下美味, 便是认识了许多的人物。 例如跟在狄老先生身旁一辈子、六十多岁却依旧老当益壮的阿义。 例如很少讲话、二十多年前被狄云涛从路上捡回来的流浪汉刀疤老李。 例如整日埋在厨房研究新鲜糕点、创新菜的胖厨老王……以及整理屋子从不 闲著的周嫂和王姨。 狄家的佣人,大体也就如此了。 狄家虽家大业大,但倒也不似她书中所描绘的豪门贵胄,处处描金绘银、一 群佣人的讲究排场。 而认识了许多人,好处是大大的。 胖厨老王会兴匆匆地请她品尝糕点,顺便传授几招做菜的独门绝技。 刀疤老李则会开车载她四处乱逛一番,充当免费的导游,至今已带她几乎踏 遍了香港大部分的著名景点。 阿义呢,则几乎成了她的贴身保镳,处处、时时会不小心地冒出来,就如现 在一般。 “是,老李也就会养些花草。”阿义恭敬地回答海兰的提问,手也不闲著, 顺便摸出一把亮晃晃的花剪——飞快地斩下几校各色菊花,小心地捧给这位看似 不起眼的海小姐。 “海小姐若是喜欢,就吩咐周嫂每日给您房里插几枝。” “啊,不用!谢谢!”海兰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花束,开心一笑,露出整齐的 牙来。 “阿义伯,这是这辈子第一次有人送我花耶!”欣喜,自自然然地从她眼里 流露出来。 “呃,若是海小姐喜欢,尽管开口。”阿义不自在地抓抓头上疏稀的头发, 不习惯客人的多礼。 那位朱丽娅小姐在狄宅住了十几年,也不见她同哪个佣人道过谢、礼貌过, 好感的天秤,自然然地倾向了海兰这一侧。 “那就先谢啦!”小心地捧著平生第一束花,海兰笑得灿烂,“我去把花插 到我房里。”点头同阿义道别,她眉飞色舞地往大宅主屋而去。 呵呵,有人送花给她耶! 她要永远地珍藏起来,以作今生珍贵的纪念! 但越想回房,她偏越被拖住进屋的脚步。 在大厅拖住她步伐的,正是多日未曾见过面的老爷子狄进九。 “啊,狄老先生,您好。”她微笑著点点头。虽已住进狄家大宅将近一月, 但很少碰得见这位严厉兼挑剔的老人。 老人虽说已将大部分的事业转到狄云涛身上,使她至今也见不到狄老兄的面, 但老人家依旧忙得早出晚归,几次遇见,多半是在晚餐时刻,而老者总会对她唠 叨几句,什麽坐相不雅、什麽吃法太过粗鲁等。 今日上午能碰到他,难得哩! 见他皱眉不甚赞同地望著她怀里的花,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这花好漂亮, 是不是?” “嗤!”老者不给面子地凉凉笑上几声,“若有时间,多学些豪门规矩。狄 家虽谈不上什麽世家豪门,但若摆出门去的女人该会的不会、该懂的不懂,人家 是会笑话咱们狄家的。” “喔。”点点头,她忙将花背到身後。 来港已近一个月,平日除了四处探险游玩,便是闷在狄家大宅东瞅瞅西望望, 吃饱混天黑。 狄老先生是曾轻描淡写地提过几次,让她多学些贵妇礼仪,但——玩疯了的 她,即使狄老大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会忆起什麽学些礼仪? 不过,这是否意味著,狄进九稍稍接受了她? “别只喔来喔去的。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著急?”扬一扬手中的报纸,头版上 大幅的彩色巨照,正是月馀从未回过狄家的狄云涛。 “著急?急什麽呀?”瞥一眼报上笑得春光灿烂,小鸟依人般偎在狄老大身 畔的大美女朱丽娅,耸耸肩,“一切顺其自然喽!” 一个月来,除了接到过狄老大寥寥无几的几通电话。人,只能在电视、报刊 上见到。 他现在可旺得很,知名度直逼演艺圈当红炸子鸡,什麽商界金童啊、狄氏接 班人啦、未来能称霸香港商界的年轻菁英等等,一大堆的高帽铺天盖地地盖到了 他老兄头上。 而一直陪在他身旁的绝世美女,自然是“相恋了十几年”的“最爱女友”兼 “未来狄家少奶奶”的朱大小姐丽娅女士了!令人瞩目的金童玉女——摘自某著 名报刊的名记者专访。 “你甘心退让?”狄进九讽刺地一笑,“再怎样大方,也不能如此轻易地拱 手出让爱了二年多的‘男友’吧?”派人调查了一番,才知这看似貌不惊人的小 女人,已入驻狄云涛公寓两年! “男友?”她再耸耸肩,“狄老大从不是我男友。”而是“丈夫”,尽管没 有人知道。 忽地,她忆起前两日深夜狄老大打来的电话—— “海兰,忍一忍,等过了这段时日,等一切上了轨道,该给你的,我会一样 不少地全给你。” 没理由地,她的心一空。 该给的?什麽是该给她的?爱?名正言顺的婚姻? 手一紧,她握攥住背後阿义伯送的那束花——狄老大甚至不曾送过她一朵花! “不是男友?那是什麽?”将她举止不动声色地摄入眼底,狄进九凉凉地嘲 讽一笑,将她本已下沉的心,更轻而易举地推入深深冷沟。 “是同居人啊!”她勉强地展颜一笑,“狄老先生或许该高兴才是。说不定 不出几日,我便回老家去了。狄老大身旁是该有一位名门淑嫒,才撑得住狄家接 班人的颜面啊!” 她不想再去努力什麽,她累了,两年的源源付出该够了吧?剩下的,也该狄 老大—— “你甘心?”难道他狄进九看走了眼?这女人并不如他所想的那麽坚韧? “不甘心又怎样?”强颜欢笑,“反正狄老大也不爱——”心痛得如刀割火 燎,“所以,我只好乖乖地退居角落,只看新人笑喽!” “没用的女人!”一甩袖,老者气冲冲地拾步上楼。 失望,太失望了!本以为这笨女人会有几分斗志,会力战到底,她不是说什 麽“爱只求付出”吗?但如今看来,狄家女主人的位子,绝不能由这麽一个怯弱 的丑女人来坐! 上到二楼,不甘心这女人不战而逃,他忽又甩下一句:“好好妆扮一下,今 晚去陪我参加一个晚宴。” 晚宴,是狄氏集团所办,为的是向商界宣布:狄氏总裁正式由狄云涛接任。 气恼地再次怒瞪楼下犹自发呆的女人,狄进九转回房去。 笨女人!不想想你住的是谁的房子,不想想为什麽让你学些贵妇礼仪! 冷哼一声,故意忘记告诉这女人,今晚这众商云集的豪宴有何目的,以及— — 就再看一看这女人的临场表现吧!老者犹不放弃,不信看尽人生七十载风雨 的利眼,这一次会看走了眼! 这女子,不会如她容貌般平凡。 呆呆瞅著老者忿忿地转回房去,海兰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在老者的眼中,她可是看见了一点失望? 失望,对她吗? 随即摇头否决,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小的—只灰麻雀,岂会入了佛祖的法 眼? 但宴会要她参加。为什麽? 让她真真切切体会一番,何谓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何谓位高权贵主人,让 她彻彻底底地对高高在上的狄云涛死心吗? 她也确实有些死心了。 一月来耳闻目睹的现实、报导,她已深深感觉到了她与狄云涛之间,有多大 的差距存在。 云与泥,岂可同日而语? 现实,是她必须面对的。 童话,只是她单纯的想像而已。 现实与童话,岂仅仅是云泥之别? 而她与生俱来的傲骨或曰“自卑”,早在两年多的时日里,被悄悄打磨成了 一柄利刃,一柄对准了自己胸口的利刃,只待时机成熟——有人狠推她一把,以 便助她将利刃推入胸口。 不会死,只会很痛而己。 痛,会将她从梦中唤醒。 会让她重返人间。 会让她记住一个事实——在她以後长长的未来,不再会有爱情神话,更不会 有狄云涛的存在。 有的,只是美丽的回忆。 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 也许真是一场梦。 而今,也许梦真的该醒了。 新闻快报—— 本报资深记者由现场发回报导:今晚八时,狄氏集团在希尔顿饭店举办盛大 晚宴,庆祝新任总裁狄云涛正式接掌狄氏集团。 应邀参与盛宴人士估计逾千,其中以各大企业执行董事及与狄氏有生意往来 的商界人士居多。 众所周知,狄氏集团以房地产起家,在港房地产业一直居於龙头高位。近二 十年来,又开拓了海外航运、建筑材料及电子科技等多种经营领域,已转变为跨 国型综合集团。 狄氏现拥有相关企业数十间,旗下员工逾万,一直以来拥有良好的形象,是 亚洲著名企业之一。 此次,狄氏集团高层变动,震动全港。 月前曾传闻狄氏第三代总裁狄进九先生,因病卸任,接任者为其独生金孙狄 云涛,此说版本不一,因狄氏从未发布正式消息,一直为大众所疑,本次盛宴即 为正式宣告总裁易位所办。 狄云涛被正式宣布为狄氏集团第四代总裁。 狄云涛现年三十四岁,毕业於香港大学财经系,十三年前即远赴海外,自创 江山,全亚洲排位前五的鸣远集团,即为其十年来的成绩。 据相关人士表示,狄云涛生性稳重,经营手法以稳健著称,极重信誉,作风 很是保守,从无绯闻传出,私生活甚是严谨自律。 今晚,是秋云涛先生首次正式同广大媒体碰面。陪同狄先生接掌帅印的,除 狄氏集团各高层主管外,所携女伴相信是广大民众最感兴趣的。 他的女伴为朱丽娅女士。朱女士毕业於香港某贵族女校,据传闻其已与狄先 生相识相恋十数年。 朱女士十三年前曾嫁入香港某世家豪门,其夫曾是香港年轻菁英,一度风云 全港。但两人相传不和已久,更於一年前离异。 此次,朱丽娅女士以单身相陪昔日男友秋云涛先生入主狄氏,两人旧情重燃 机率很大。 而大为多数认为,这一对金童玉女好事将近。 果不其然,晚上九时,狄氏老总裁狄进九先生登台正式宣布——狄氏总裁, 正式由狄云涛接掌! 诸人纷纷抚掌祝贺,晚宴气氛即近高潮。 兴奋之下,狄老总裁趁势推舟,为庆祝金孙入主狄氏,特将传家钻戒取出置 於主席台上,并许下承诺,在场未婚女子,若有胆量上台拿取钻戒,并能令狄云 涛亲自为其佩戴,则可成为狄家未来少奶奶!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许多名门淑嫒跃跃欲试,毕竟狄云涛才貌皆为上品, 若有此等金龟婿,此生也不白度了! 但,有道理是: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众望所归,此钻戒恐非朱丽娅莫属。众 人喧哄之下,果见她勇登主台,从狄老总裁手中取走狄家传承钻戒! 而一直侧立一旁的狄氏新任总裁狄云涛,对此不置一词,但在朱丽娅递上钻 戒并伸出纤纤玉指时,欣然为其套上钻戒! 掌声四起,众人纷纷起立,并向这一对金童玉女致上最深的祝福。 娱乐快讯—— 在今晚所举办的狄氏集团盛宴上,可谓高潮迭起,在此庆贺狄氏集团双喜临 门! 但,现有一花絮将呈给各位—— 今晚十时,本报曾接到一通参与此盛宴的某人士电话,据这一与会人士声称, 在宴会高潮时分,他曾亲眼见一素妆女子在宴会厅某一角落,举掌挥向狄氏新任 总裁,随後,此女怒冲冲离去。 此事很是引人深思,这一女子是何人也? 是狄氏新总裁旧日情人? 还是妄想藉机成名的女子? 最令人跌破眼镜的是,狄云涛挨了巴掌,竟毫无任何举动,不发一言地任女 子离去! 此事看来另有玄机。 本报将特别关注这一事件的发展,一有消息,将向您最快传递。 砰—— 巨响,在清晨乍然响起,惊动了在楼下大厅打扫的狄家诸佣人。 众人互望了一眼,均有默契地移师厨房躲藏起来,原因无他—— 自四天前晚宴归来後,狄老爷子的火气便一直没消弱的趋势。 他逢人便骂,遇物则摔,三天三夜下来,众人已被骂了三个回合,而被摔坏 砸碎的厅内物品,早已无数。 由今日的巨响,众人不由得心中一疼,该是二楼长廊的那件景德玉瓷马,魂 归离恨天。天哪!几十年的老东西了! 闪哟! 一时间,厅内寂静一片,再无一人。 “该死的!没用的女人!”怒骂,由二楼一路传至楼下大厅,紧随其後的, 自是火气冲天烧的狄家大老进九老爷子。 怒冲冲走至大厅,环顾一周,不意外地瞧不到一丝人影,火气不由得又是上 冲。 “该死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怒吼一声,“阿义!周嫂!统统给我滚出 来!”声震主楼。 躲在厨房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呼口气,不甚同情地瞅著被点名的两位“难友”, 真好!幸亏不是自己! “听到没有?”又是狮子一声吼。 赶忙地,众人没啥同胞义、手足情地将被点名的两人挤出避难所,“老天会 保佑你们的。” 可怜的两人只得嘀咕著,慢慢移到老者面前一公尺处,“老爷,早饭快备好 了。” “早饭?”冷冷一哼,“那个女人呢?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昨晚特意传 话给她,从今日起,他会好好地、仔细地教教她,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狄家未来 女主人。 而今早,怕她记不牢,他还特意亲自去敲她的房门,结果才知,她竟该死地 躲得不见人影! 干什麽?伤感了三天也该知足了吧?自怜自哀的工夫,多听他老人家传授一 些社交技巧也不为过吧! “呃,哪、哪个女人?”糟了哟! “哪个?还有哪一个?”火一下熊熊烧起,“还有哪一个女人会胆大包天地 从宴会中途偷溜?还有哪一个女人敢当众挥掌,打向狄氏集团新总裁的脸呀?还 有哪一个?!” 一提起此事,气便不打一处来。胆大妄为的女人!竟敢当面不给他狄进九面 子!放眼全港,有谁这麽胆大包天过?! 呃:当然,他也承认,那天故意没告诉她宴会的目的,将她一个人恶劣地丢 在生疏的面孔里,错,是在自己,可,那也是想考考她的临场反应啊! 。 至於在宴会高潮时,他随口宣布了狄云涛与朱丽妞的文定之喜,没有顾及她 的感受,但,他本意是想帮这丑女人一把啊! 他给她使了那麽多的眼色,要她趁机上台,她不敢,鼓不起勇气,怨得了他 吗? 再者,他也是想逼狄云涛说出真心话呀! 他有错吗? 没有嘛! 可糟就糟在,在他宣布完以後,狄云涛竟没有反对! 如今,两人将气全堆到他狄进九头上,算什麽?一个是整日如游魂般在房内 荡来荡去,少吃少喝:一个是加班加到电话也没有一通。 气,都朝他喷过来。 其实,他也是好心呀! 气恼地再重哼一声,“那女人呢?”自怨自艾自怜了三天,也该够了吧? “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海小姐不到六点钟,便跑去九龙游玩了。” 还是逼刀疤老李开车载她去的。 “什麽?去玩了!”青筋不由得暴起,这女人没脑子呀?当初给她三天时间, 是为了让她好好思考一下,看看该怎样挽回劣势,不是让她想去哪里玩!, 不过,好吧,他承认,去散散心也好,总比闷在屋子里发呆好。 唉,或许他的手段是激烈了一点点。 但,那女人不是整日嚷著爱狄云涛吗? 既然爱,就大大方方上台,大大方方从他手里取走狄家传家戒指啊!干什麽 不好意思,以致让朱丽娅捷足先登?! 没用的女人。 狄老爷子哼了又哼。 也怪狄云涛,为什麽不阻止他宣布?若他不同意,谁又干涉得了? 唉!傻小子!一直努力著想让他承认他有能力、有本事姓狄、有流著狄家血 脉的资本!可,为了他的认同,难道就连一生的幸福,也会毫不留恋地丢掉吗? 其实,他忘了,也一直抛不开面子告诉他——他,狄进九,早就承认了他, 承认他狄云涛是狄家的血脉、是他的孙儿啊! 当年,当他抱著冰冷的宝贝女儿时,他确实恨极了那一团小小的生命! 他总是在咬牙切齿低咒,倘若没有这一团小生命的出现,宝珠或许不会死! 倘若没有这一团小血肉的孕育,他的女儿说不定会能慢慢忘记伤痛,甚至好 起来! 可,女儿终究如烟雾一般,不顾他的哀恸,悄悄熄灭了花一般的灵魂火焰。 而那一团小小的血肉,却奇迹似的延续了她的生命,一日日地成长。 当他用尽一切手段,将害惨他女儿的恶徒,活生生血祭了死不瞑目的女儿後, 他的复仇之火,便一滴一滴消失了。从心中一点一点萌发的,只是一个迫切地盼 著孙儿快快长大的老人的信念而已。 可,他却一直不懂该如何处理这陌生的情感,似乎一直萦绕在屋内的女儿气 息,时时刻刻在对他说:爸爸,你忘记我了吗? 於是,他慌了,恨不得将那害死女儿的罪犯,剁成肉酱! 但,再看那愈来愈神似自己容貌的小罪恶,他的心更搅成一团乱。 再怎样,他也是女儿生命的延续,是他狄进九最後一条根哪! 爱恨交织,各种复杂的情绪,纷纷占据他的内心深处…… 於是,他恨那一团血肉,他不停地诅咒他、对他冷讽热嘲,容不得他幸福… … 等到那孩子伤心地被流放後,在漫长的十几年的岁月里,才慢慢地明白,他 弄砸了一切! 弄得无辜的孙儿流放於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 弄得孙儿为求得他的认可而日夜拼搏,并渐渐闭合了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 弄得孙儿满心的伤痕…… 而今,当他好不容易扯下面子,召回亲人时,当他的孙儿好不容易地能理直 气壮地握著漂亮的成绩单,来寻求他认可的时候—— 他,又一次弄砸了孙儿的幸福…… 长叹一声,狄进九,这位手拥权势一辈子的霸主,佝偻地垂下了硬挺的腰身。 他——真的做错了! 他——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天,是晴朗朗的,少见的纯蓝笼住了天际,让人恨不得飞到它的深处翻滚一 番。 海,平平静静,一波连著一波的白浪细细逐著沙滩。 人,是快快乐乐的,成双成对的情侣依偎著呢呢喃喃…… 只有她,心,是灰色的。 她并没有自怜自艾,人生嘛,难免会有挫折,难免会有头破血流的时刻。 自然,梦会醒,痛苦是在所难免。 瞧,天依旧蓝,蓝得让人嫉妒;海依旧阔,阔得让人想扑进她的怀抱,恣意 畅游一番;就连太阳,也是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 没有什麽因为她海兰梦醒了而改变呀! 一切,照旧嘛!只是除了—— 不自觉地吸吸鼻,她拒绝去理会满眼的酸涩。 狄老大从没给过她关於“爱”的承诺啊!而今选择了别人——那个存於他心 中十几年的昔日恋人,有什麽不对? 谁叫她平凡得上不了豪门台阶?谁叫她没有勇气、没有胆量上台接受那些所 谓“上流人士”的挑剔眼神,去接那枚戒指? 谁叫她一心作梦! 梦,终会醒,她早就知道。 谁叫她一心沉迷於灰姑娘的故事?谁叫她是势利的拜金女? 一切,活该。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而今,吃苦了吧? 不该伤心失望的,她早已预知结局了,不是吗? 可偏偏,无论事前再怎样做好了万全的防护,那剖心之痛,岂是可以用语言 表达的? 毕竟,即便是梦,也是她倾注了爱与生命的梦啊! 摇摇头,摇掉满头的酸涩。 甩甩手,甩掉满手的苦意。 笑一笑,没什麽大不了的!可——该死的!为什麽?为什麽直到今日,她还 在痴痴傻等那个梦中人的回音? 她还在望穿秋水地盼,盼他来电、盼他回音、盼他开口说几个字。 只要几个字就好,只要告诉她几个字就好! 海兰,我不会负你。 对了,只要,几个字便好啊! 呵呵可—— 海兰,傻,傻——你还要傻下去吗? 用力摇摇头,海兰,别再傻下去了!别再痴心妄想!你整整守了三天的电话, 你不合眼地守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电话! 那几个字,你可曾盼到了? 再用力甩甩头,她一阵眩晕,数朵金花盛开的绚烂情景,是那麽的热悉,熟 到一辈子也忘不掉啊—— 那年春末的某个周末,她,昏睡在某座大厦的某一层…… 睡吧,或许醒来後,迎接你的又是那一个高高的身影。 嗨,海兰,醒一醒—— 她不信!两年的朝夕相处、两年的互相依偎,真是一个梦! 她不信! “陈医师,怎样?” “不碍事,这位小姐只是太累了,体力透支而已,好好休息一番便会好起来。” “真的不碍事?需不需要送医院急救?” “狄老先生,您放宽心,这麽多年了,您还不信任我的医术?”中年男子摇 头一笑,从没见过狄进九这麽为别人担忧过,“让她好好睡上一天,醒来便会生 龙活虎。”只要心结打开即可。 狄进九烦躁地点点头,示意佣人送家庭医生下楼回去。 围在床边满屋的人,鸦雀无声。 海小姐一向健康得蹦蹦跳跳,何时这麽脆弱得犹如玻璃娃娃? 狄进九紧皱著眉,背著手在床边踱来跛去,望著床上依旧昏睡的女人,眉锁 得更深。 头转到一侧,他目光扫到低著头的周嫂,厉声喝道:“小姐三天没吃过东西, 你竟粗心大意到不晓得?”虽恼,声音却依旧压得低低的,深恐不小心惊醒了昏 睡中的女子。 再转到另一侧,厉眼紧盯住躲在角落的刀疤老李,又骂:“你神志不清呀? 明知小姐心情不好,还敢载她四处跑?到处散散心也就罢了,干什麽非要载她去 海边?海风那麽猛,你不知道小姐的身子受不住吗?” 闻得此言,众人的怨恨目光一下子全停在了老李身上。 “也、也不能全怪我呀!”木讷少言的刀疤老李也自责,可又忍不住叫屈: “是、是海小姐逼我载她去的,她说、说,若我不载她去,就、就是——” “就是什麽?你讲呀!” “就是、就是不拿她当客人看!”海小姐是小少爷的贵客、女朋友,他哪里 敢抗命? “谁说她是客人?”从鼻腔哼一声,“她是咱们狄家未过门的准少奶奶,狄 家的下一代说不定正在她体内孕育著呢,你们怎麽越来越呆,连这也不懂!”当 著佣人的面,狄进九第一次正式承认了海兰。 只是,若当初早一些挑明,在晚宴上当场承认,或许,如今她也不会可怜地 昏躺在床,而云涛,也许不会至今还不露面。 当初,见到老李慌慌张张抱回晕倒的海兰,他几乎吓得心脏病发,若这小女 人有一点闪失,他还刚什么老脸去面对云涛? 忽地,他忆起一事。 “通知小少爷了没?”自从那日晚宴随口宣布云涛的文定之喜後,就再也没 见过那孩子的面。 这麽多天了,这孩子还不回家? “小少爷手机没开。”阿义满脸羞愧地站出来,“总公司的人说他去美国洽 公,具体地点不知。” “打电话到美国分部问一下会死呀?” “问了,说少爷昨日就签完合约,然後自由活动去了。”去了哪里,无人知 晓。 “问问朱丽娅呀!”一群没脑子的笨蛋。即使见不到那小子本人,报上消息 不会看吗? 哼,难道云涛真的不顾海兰,与朱丽娅死灰复燃了? 他不允许! “问题是丽娅小姐也不见人影,手机不开呀!”真急死人,两个人会跑去哪 里? “再去打听呀!”莫非他若不给句话,那小子真会不进狄家大门?死石头又 臭又硬,那小子,十足是他狄进九的翻版。 “是——”阿义转身要走。 “不必了。” “呃?”阿义吃惊地望向老爷子。不必了? “谁说不必了?”狄进九气冲冲地扫一遍屋内众人,看是谁的胆大包天? “我说,不必了。”哑哑的,有气无力。 “啊——”众人互望一眼,目光倏地转向床的方向。 床上,女子杏眸微睁。 “海兰,你醒啦?”狄进九猛跃至床前,动作迅捷得丝毫不显七十多岁的老 态,双眼紧盯著床上女子的苍白容颜,迭声问出藏不住的担忧:“哪里不舒服? 好一些了吗?” “小姐,您可吓死我了!”刀疤老李抹一抹额上的冷汗。 “小姐,您为什麽不吃东西?是不是嫌我胖厨子做的不合胃口?” “小姐,身子要紧哟!” “小姐,别伤心啦!” “小姐……” 寂静的卧房顿成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别吵!都给我滚出去!海兰饿了两三天了,还不快去弄些鸡汤来给她补补 身子!” 狄进九一声狂吼,顿时众人抹著鼻子,讪讪退出,关门走人。 房内,只剩床上躺卧的女子,和在床侧木椅上落坐的老先生。 —片寂静又笼住了卧房。 “好了,海兰,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谈谈。”沉吟半晌,狄进九递给已靠坐床 背的女子一杯水,示意她专心听他讲。 讲一段已埋藏了三十几年的伤痛往事。 诉一段爱恨了三十几年的心路历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