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提醒过你了,你斗她不过的。” 天宁地静,新雪处处,云雾初开,一轮暖阳高悬天幕。 尉迟闻儒懒洋洋地斜倚暖一侧,细长的凤眼闲闲扫过窗外的深冬景致,捧著 热茶,愉悦得不得了。 “你还敢放马後炮?该死的,我怎知阿棋那小姑娘的口才心思长进了那么多!” 没好气地瘫在暖榻另一侧,聂修伟呕得要死。 不是心疼那有去无回的两万两银子,而是不甘心聪明绝顶的自己,竟会栽在 一个小女孩手里。 “节哀顺变吧!”尉迟闻儒轻轻耸一耸肩,一脸的笑意,“兄弟,看在我的 面子上,不要太伤心嘛!你想一想,你至少知晓了某位小姑娘对你的真实想法, 破费一点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的面子?”聂修伟怪叫一声,“尉迟,什么时候你的面子这么值钱了? 不过我倒要恭喜你,你的心血总算没白费。” 啧,可不是人人都能培育出一个好帮手的! “没白费?”细长的凤眼狠狠睇聂修伟一眼,俊朗的面庞又开始逐渐扭曲。 “我天天数、日日训,她呢?对围棋还是一窍不通!该说我十年的心血都付 诸流水才对!” “行了,人家小姑娘表现够好了。要捺著性子服侍你,又要费心劳力地替你 打理书坊,不然你能悠哉地活在围棋世界里?知足吧!惜福吧!” 若他聂某人拥有一位这样的棋童,他定会天天三炷香,以叩谢天恩! “可我想要的,是能与我共谱高山流水的棋中伴侣啊!”细长的凤眼有著委 屈与哀怨。 “你下地狱去找阎王老爷好了!”对这种不知足的败类,聂修烽不屑浪费口 水。 “喂!说话不要太恶毒,若我早登了极乐世界,谁陪你下棋呀?”也不想想, 有一位棋中天才陪著下棋,是何等的荣耀! “下棋也是输,不如不下。”聂修伟翻一翻黑眸,不想再谈下去,“喂,说 真的,尉迟,你是不是对阿棋小姑娘做了什么?今日她很不想提你哦!” “没做什么,只是昨日吻了她一下罢了。”细长的凤眼飘向湖上的淡淡雾霜, 尉迟闻儒并不隐瞒,直言道。 “啊!你犯了口戒!”虽早有预料,但乍一听闻,聂修伟还是吃惊不小。 “你吃惊什么?我从十六岁时便有这个念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不知从何时起,阿棋再也不是他跟中单纯的棋童,而是以另一种无法界定 的身分,悄悄占据了他的心。 若一个人一生之中总会拥有一个贴心伴侣,那阿棋便是他的选择。 “我是知道啊!”聂修伟撇一撇薄唇,一睑的兴味,“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 拖了这么久才动口。” 依尉迟下棋时雷厉风行、不加思考的直性子,该是一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 会放手一搏的呀! “我总得等她长大吧?”他又不是这个聂大公子,连十三、四岁的娃娃也敢 染指!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哪里又惹你了?干嘛这么鄙视我?没有人说过不 准去喜欢小姑娘的!”聂修伟哇哇叫,外人眼中的沉稳,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 面前,早巳不知丢在了何方。 “懒得理你。”尉迟闻儒轻嗤一声,细长的凤眼慢慢合起,脑中只有那一张 素净的圆脸——属於他的,那张圆圆的脸。 “阿棋?阿棋?” 又在打瞌睡吗? 歪头瞅著趴在书桌上一动不动的人儿,江婆婆无声地笑一笑。 将手中的一盘棋子糕,轻轻放到书桌的一角,苍老的手轻抚阿棋的黑发,一 脸的慈爱。 唉,光阴如水,不经意问,一晃眼十年便过去了。 这孩子也算是她亲手带大的,由卖身入府时瘦小的女娃娃,一点一点地长成 了知书达礼的好姑娘,似乎一眨眼间,大姑娘也该披红巾嫁为人妇了! 江婆婆怜惜地将她身上有些下垂的披风,悄悄替她重新盖奸。 “阿棋,你若能嫁给咱们三公子,该多好啊!”小小声地自言自语,江婆婆 一脸的期盼,“那样我就依旧能天天看到你、能做棋子糕给你吃,你也能天天陪 我说说话,是不是?等你和三公子有了小娃娃,婆婆我还想帮你们带呢!到那时, 咱们在一起,该是多开心啊!” 满是皱纹的脸上,扬著开心的笑容。 若真能那样,该是怎样的生活呢? “哎呀!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唉,咱们都是奴婢的命,好多好多的美梦也 只能想想啊!”忆起现实,江婆婆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阿棋,你伴在三公子身边十年啦!三公子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主子,他 若能收你做偏房,咱们应该知足呢!”主仆之分是无法喻越的呀! “这几天,你和三公子是不是为了围棋,又闹别扭了?阿棋,咱们都是下人, 不能仗著主子宠爱,便真的忘了身分呢!”江婆婆佝著背,站在依旧瘫趴在书桌 上埋头大睡的阿棋身侧,继续小声喃喃。 “你就顺著三公子,努力学学棋艺,让三公子高兴了,说不准真能收了你呢! 不要总与他作对,万一惹恼了他,岂不糟了?” 轻轻地将书桌上乱成一团的书册二收起,江婆婆又道:“这世界是男人们的, 咱们身为女子的,只能仰他们鼻息而活。阿棋,你也不小了,是大姑娘了,总往 书坊跑也不好啊!你该学学做一位柔顺的好姑娘,总是风风火火,又有一股强脾 气,这哪成啊!男人不会喜欢的。” 想起阿棋的牛脾气,江婆婆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这几天,三公子不再逼你背棋谱,甚至连训都不训你了!婆婆心急,又好 担心,是不是这次闹得太过火,所以三公子生气,不喜欢阿棋了? 阿棋,你就收收心,顺著三公子。男人都喜欢女人百依百顺,毕竟他们是咱 们的天呀!你——“ 耳尖地听到门外有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江婆婆忙止住了自言自语,前去开门。 “三公子?” “嘘——”尉迟闻儒竖指轻晃,一不意江婆婆小声。 “阿棋大概太累了,所以才忍不住打个盹儿。”江婆婆忙为屋中的人找理由。 “没事,江婆婆,天快暗了,你休息去吧!”笑一笑,尉迟闻儒怎会不知江 婆婆的袒护为何。 犹豫地再望了一眼依旧大睡特睡的睡虫,江婆婆满怀心事地回屋去了。 尉迟闻儒跨进门来,仔细将门合奸,轻步走到呼呼大睡的小女子身前,凝视 了半晌,才叹一口气,“睡睡睡,就知道睡。”压低了嗓音,语气中有著万千的 不满,“阿棋,你十七了,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小娃娃一样呢?一遇到不想做 的事,便埋头躲起,总以为躲了便无事了,可你能躲一辈子吗?” 伸手抚上那圆润的肩:心头便有一股热流缓缓淌了出来,流经之处,既麻又 疼,酸甜各半。 这小小的人儿身上蕴含了无尽活力,早在许久许久之前,便已深植在他的内 心,挑起了他所有的情感哪! 想到此,尉迟闻儒不由得如江婆婆那般,无声地叹了又叹。 再静站一刻,他终於伸出手,将趴伏在桌上大睡的小女子,轻轻托抱起来, 绕过桌後的两排书架,推开一扇虚掩的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卧房和书房有相通的一扇门,只是平日不太使用,江婆婆年纪大,时常 忘记,也就是说,刚才老人家的自言自语,都被他听了去。 他也不是故意偷听,是老人家耳背了些,自以为自己的声音很轻,殊不知方 圆两丈之内,全听得清清楚楚,除了这尾一睡著便雷打不醒的睡虫外,他甚至敢 肯定,在门房值夜的江叔,也能听到几句! 感激老人家的好心,却又怕万一这尾睡虫没睡著,把话听进了心里,他的情 路便要坎坷许多,所以才会故意弄出重重的脚步声来,打断了老人家发自内心的 关切。 以後,就用完成老人家的美好愿望,来弥补今日的失礼好了! 细长的凤眼不禁溢满了开心的笑意,深深地凝视著倚在自己胸前,继续大睡 的小女子,漂亮的唇缓缓弯成了上弦月。 今夜,便允许他怀抱心爱的人儿,一起进入甜甜的梦乡吧! “知不知道怎么用围棋?” “嗯,围棋,乃我国……我国传统棋种,春夏……思,春秋时即有关於其的 ……思,文字记载。思……棋、棋盘内纵横各、各十、十九道,有三百五、不、 不是,是三百六十一个点,黑白对弈,双方围地拚杀,很、很容易学的。” 她背得这么好,肉包可以给她了吗? “还有呢?” 还有啊…… 瘦瘦的脸上,突兀的一双圆眼闪呀闪的,忍著饥饿,再努力回想。 “嗯……嗯,围棋不仅是技、技艺的……衡,更有兵,兵法中战术…… 恩,战略的较量……嗯,还有就是……是什么来着?“ 皱起小脸想啊想,直到肚子发出响声来,才眼二兄,喜叫:“啊!吃不饱肚 子,便没有力气下围棋!” “哈,你讲得好有趣!来,这里有一盘玲珑棋局,你持白子,我持黑子,咱 们下两步,好不好?” “下两步我就能吃肉包了吗?” “吃肉包?好,下完两步便让你吃肉包。” 眼一下子瞪得极圆,飞快地点著棋盘的黑白子数了数,白子二十七板,黑子 三十五枚。 她飞快地抓了一枚白子,想也不想地放在了黑子聚集之处。 “小娃娃,你这样可就输喽!” “你管我!” “那好,我的黑子下在这里。” 这次数也不数,又抓起一枚白子,随便地往黑子聚集处一扔。嘿,她下完两 步了! “我现在可以吃肉包了吗?” “你输啦!还吃什么……啊!怎么会是这样?这两步棋明明是错招,怎么合 起来便反围了我一方?天哪!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哪边棋子多便放哪一边呀!” 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说的,只要她能背下那一大段什么东西,就送个肉包 给她吃的!肉包呢?肉包呢? “小娃娃,快告诉我,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我不知道啦!我要吃肉包,我要吃肉包啦!” “喂喂,你别哭啊,我去给你拿肉包!你不哭了好不好?” “可我好饿!我要吃饭啦!” “来,来,棋子糕给你吃……别吃这么急呀!” “好不好吃?” “好吃!” “以後天天让你吃,好不好?” “好哇好哇!”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我家去?天天有好吃的哟!” “愿意愿意!” “那咱们走吧!等到了家,我让你吃好多好多的棋子糕。” “那快走呀!” “不急不急,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家都叫我小乞儿!” “不,你这名字太难听,以後做了我的棋童,入了我们尉迟府,便不能叫你 这名字了。恩,我最爱围棋了,我爹爹说我是一个棋痴,你就叫阿棋好了!” “阿棋?” “对啊!我的棋童,叫作阿棋多好听!” “叫阿棋,就能吃肉包了吗?” “对,你乐意吃多少就吃多少!哎呀,不要提肉包了,棋子糕比肉包好吃不 知几百倍呢!吃棋子糕好了。” “不饿肚子就好!” “不会让阿棋再饿肚子了。” “啊,我好开心哦!” “对了,阿棋,你几岁了?” “恩,七岁了吧!” “七岁了!有这么大吗?我以为你才四五岁哩!原来只比我小两岁啊!” 二个影子,慢慢地在明明的阳光里。 咕噜——咕噜——咕噜——依旧陷在儿时梦境的她,勉强挣扎著睁开杏眸。 唔,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是深夜了吧? 不情不愿地从暖暖的被中,采出一只手来,胡乱摸索著寻找点灯的火石,不 经意问,似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不在意,继续努力。 “三更半夜的,怎么会醒了?” 耳畔低低的嗓音似是尉迟的,她不惊,只含糊回答:“我饿,要吃棋子糕啦!” “活该!谁叫你晚饭没吃便睡了?手给我缩回被中去!我拿棋子糕给你。” 她“哦”了一声,乖乖地缩回乱摸的手,意志显然仍不清醒。 “张嘴!” 她顺从地张大嘴巴,一感觉到香甜的糕点落了进来,便立刻开始大嚼。 唔,松松软软的,有鲜果般的清香、酸甜,是她最爱的棋子糕。 “别吃得太急,饿死鬼投胎呀?慢一点,没人抢你的!” “你管我!” 依旧吃得狼吞虎咽,三两下便解决掉一块,吞下肚,嘴巴又张得圆圆的。 “唉,吃相这么难看,不怕被人笑呀?”叹息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甜的 棋子糕接二连三地投到她大张的嘴中。 “谁敢笑,我让尉迟揍扁他!” “啧,小暴力女!好啦,吃够了吧?” “思,肚子好像不太饿了。”她满意地扬起唇,又要沉沉睡去。 “嘴巴张开,喝点水再睡!” “我不渴啦!” “不渴也要喝一点!快,抬起头,张嘴!” “喝就喝嘛,那么凶做什么?”眼也不睁,顺著一股力量半坐起身,似乎被 灌了温温的一杯水。她才不管,只依旧陷在半睡半醒之间。 “好啦!将嘴巴擦一擦。” “我才懒得动弹呢!要擦你擦。” “暄么懒呀?” “你管我!” “小霸王!” 温温的气息轻轻拂上她的唇办,有著她最喜欢的棋子糕的香甜,也让她微微 的发痒。 “不要闹啦!虽然我爱吃棋子糕,可也不想用棋子糕擦嘴巴呀!那多浪费, 让我吃了好啦!” “想吃啊?那张开嘴呀!” 好烦哟!没瞧见嘴巴已张开了呀?一盘棋子糕也倒得进来的! “那,让你吃个够吧。” 热热的清香注入她半启的红唇,甜甜的感觉又似乎是她曾经偷偷尝过的梅子 酒,醇醇的酒香渐渐迷离了她的神志。 晤,她喝醉了吧? “我不想再喝啦!” “怎么?不喜欢?” “才不是呢!只是我喝了酒,醉了怎么办?会被尉迟骂的!” “以後,你想喝便喝,醉也不怕,我再也不会骂你。” “真的呀?”那她可有口福喽!她真的很喜欢梅子酒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是你总是不乖的。” “我不乖?我可是天下最乖的小女人了,不然哪会乖乖背那讨厌的棋谱呀!” “为什么总讨厌围棋呢?” “呵呵,我可是很努力地忘记围棋技艺的!不然依我聪明的小脑瓜,怎会学 不来围棋?我是故意的啦!” “故意的?为什么?” “因为——咦?不可以告诉别人的!” “连我也不成吗?我又不是别人。” “对哦!你是尉迟,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是尉迟。尉迟? 陷在昏睡中的心神,一下子清醒过来。 小心地脬开圆圆的杏眸,眼前依然一团黑。可身旁缓缓流淌的暖暖气息、耳 旁的轻笑,让她一下子皱起了圆圆的脸。 “尉、尉迟?”她迟疑地轻唤。 “醒啦?” 微哑的熟悉嗓音轻轻从她的耳畔响起,惹她没来由地一悸。 “你、你怎么在我床上?”她不断深呼吸,努力地平息即将炸乱的思绪。 虽然两人十年来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从来没睡在同一张床上过呀! “这是我的床。你忘啦?半夜你喊著肚子饿,硬是冲进我的房间来吃棋子糕, 我没法子,只好让你在我床上暂居一宿啊!”回答的声音好无辜。 “我、我冲进了你的房?”梦游吗? “是啊!你什么也不说,进门後,便吃了很多的棋子糕,吃完倒头便睡,你 不记得了?” “啊?呃……呵呵……是、是吗?”她呵呵傻笑,唇间甜甜的清香似乎证实 了尉迟所言不假。 “还有疑问吗?” “没、没了。”呆呆仰身又躺了一刻,混乱的思绪才稍梢各归各位,“那、 那我不打搅你了,我回房去了。”她以手掀被,想起身。 “算了,外面下大雪呢!在这里凑合一宿好了,天这么冷,两个人挤一块儿 比较好,是不是?” “是、是!” 半坐起的身子被一双热热的臂膀拥住,轻轻地扯她躺下,躺在了一副同样热 热的躯体上。 啊……迟钝的感觉终於敲开了她脑袋的大门,平缓的心跳一下子激烈起来。 “好了,还早呢!睡吧。”炙热的气息拂近了她的脸,如同以往一般。 圆圆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直到天明。 ---------- 晋江文学城